待许言之被仔细洗漱完毕,换上干净的寝衣,重新安置在龙榻上后,宣帝才缓步走回帐内。
四名宫女齐刷刷跪伏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喘。
宣帝径直走到榻边坐下,目光先是仔细端详了一下许言之。
洗漱后的她,虽面色依旧苍白如纸,但至少褪去了满身血污,看起来清爽了许多,只是那一道道细小的伤痕依旧刺目。
他这才将视线转向地上跪着的四人,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重压:
“现在,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
四个宫女浑身一颤,几乎将额头抵到冰冷的地面,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与顺从:“奴婢知道!奴婢们一定守口如瓶,至死不敢妄言!”
“很好。”宣帝的语气稍缓,带着帝王的恩威并施,“待顺公公回来,朕会让他安排你们到御书房当差。那里,需要嘴巴严实的人。”
从普通杂役宫女一跃成为御前伺候的人,这本是天大的恩典,但四人此刻却只有满心的惶恐与庆幸,连忙叩首:“谢陛下恩典!奴婢定当尽心竭力!”
“退下吧。”
一声令下,四个宫女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快速退出了御帐,生怕慢了一步就会改变命运。
帐帘晃动间,玉卿悄无声息地走进来。
他看着宣帝布满血丝的双眼和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忍不住低声劝道:
“陛下,时辰不早了,眼看天就要亮了。您已熬了一天一夜,龙体要紧。不如……让属下来守着世子,您去歇息片刻吧?”
宣帝的目光依旧胶着在许言之脸上,摇了摇头,声音带着深深的倦意,却又异常清醒:“不必了。朕睡不着。”
他如何能睡得着?
眼前是她生死一线的模样,耳边是景枫浑身是血的笑脸,脑海中是太后与王家冰冷的算计。
这一切,都如同烈火般灼烧着他的神经。
“陛下,”玉卿再度开口,语气带着死士罕见的恳切,“世子若醒来,见陛下如此劳累,也必会不安。大局未定,您需保重龙体。”
宣帝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再劝:“朕心里有数。你出去守着吧,没有朕的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
玉卿知道再劝无用,只能在心中暗叹一声,恭敬行礼后,默默退至帐外,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神,融入了渐褪的夜色之中。
御帐内终于重归寂静,只余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声。
宣帝坐在榻边,目光久久凝在许言之苍白的脸上,仿佛要将她沉睡的容颜刻进骨血里。
他伸手,极轻地拂开她额前一缕碎发,指尖触到她微凉的皮肤,心口便是一阵抽痛。
帐外,天色已由浓墨般的漆黑转为隐隐的灰蓝,远山轮廓渐显。
玉卿如同雕塑般守在帐门处,耳中听着营地里逐渐响起的细微动静一那是幸存的朝臣家眷们开始活动,以及待卫换岗的脚步声。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可对许多人而言,昨日的血色却远未褪去。
忽而,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玉卿眉头一,手已按上剑柄,却见是落云去而复返。
“世子可还安好?”落云压低声音问道,脸上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与忧色。
玉卿微微领首,侧身让他进去。
落云进帐,见宣帝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守在榻前,那挺直的背影在晨曦微光中竟透出一股孤绝的意味。
他心中一酸,快步上前单膝跪地禀报:“陛下,吴将军与李大人帐外候旨。”
宣帝起身绕过屏风,在龙椅上正襟危坐,声音沉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传。”
落云领命而出,片刻后,两位身披铠甲的将军躬身入帐,单膝跪地行礼。“平身。”宣帝目光扫过二人,“外面情况如何?”
吴忠良率先回禀:“陛下,营地已全面肃清,殉难官员与将士的遗体均已妥善安置。幸存者情绪稳定,医药饮食也已安排妥当。”
李寂紧接着道:“巡防营与驻扎军已完成布防交接,方圆二十里内已设下明哨暗岗。安王殿下、镇平王及众官员家眷处都已安排精兵护卫,确保万无一失。”
宣帝微微颔首,声音转冷:“传朕旨意:一,厚葬所有殉难者,抚恤银两加倍发放;二,重伤者全力救治,太医院须竭尽所能;三,即刻起营地封锁,任何人不得无令进出,违令者立斩不论。”
“臣遵旨!”二人齐声应道。
宣帝目光微沉,压低声音:“另,派人暗中监视所有幸存官员及家眷,特别是与王氏、江氏有牵连的。朕要知道,这其中还有谁是太后的鹰爪。”
待吴忠良与李寂退下后,宣帝这才转向落云:“你主子现下如何?”
落云躬身回禀:“回陛下,主子已无大碍,休养些时日便能复原。”
宣帝颔首,目光渐深:“朕让你去办的事,进展如何?”
“事已办妥。”落云压低声音,“京都传回消息,太后果然一早便回了宫。得知刺杀未成,公主与驸马皆已殉难,太后勃然大怒,连夜召江家与王家家主进宫,恐怕正在商议对策。”
宣帝冷笑一声,指尖轻叩龙椅扶手:“好啊,如此倒是省了朕的事。落云,一早传朕旨意,三日后御驾回宫。”
落云眉头紧皱:“陛下,眼下宫中一看便是个陷阱,此时回宫岂不是自投罗网?”
宣帝眸光一凛,声音里透着不容置喙的决断:“这天下是朕的天下,这皇宫是朕的皇宫。太后既然设好了局,朕岂能让她空等?”
他站起身,玄色龙袍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往谁的陷阱里跳。”
宣帝冷笑一声,眼底寒光凛冽:“那老妇想要瓮中捉鳖,也得看看朕愿不愿意当那只鳖。”
“你退下歇着吧,接下来还有硬仗要打。”
落云躬身退出。
宣帝回到屏风内,并未上榻,而是直接坐在脚踏上,背靠着床沿,就这么守着昏迷的许言之闭目小憩。
连日来的惊心动魄与彻夜未眠,让这位年轻的帝王在晨曦微光中显露出难得的疲惫。
天刚蒙蒙亮,镇平王许栋安便已候在御帐之外。
这一夜他辗转反侧,心始终悬在嗓子眼,既担忧爱子的伤势,更恐惧许言之的女儿身被宣帝察觉。
他在自己帐中踌躇了一整夜,不见御帐有任何异常动静,心头的不安反而愈发浓重。
天色甫亮,他便再也按捺不住,来到御帐前求见。
值守的小太监低声回禀:“王爷,陛下尚未起身,您看……”
“无妨,本王在此等候便是。”许栋安挥挥手,强作镇定地立在帐外,目光却不时焦虑地扫向那紧闭的帐帘。
直到玉卿端着刚煎好的药汤走来,许栋安立刻迎上前,用急切而压抑的眼神无声地询问:陛下可曾发现什么?
玉卿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想起昨夜宣帝那句冰冷的警告,以及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
他垂下眼睑,对着满眼期盼与恐惧的镇平王,轻轻地、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许栋安紧绷了一夜的心弦,在这一刻才轰然落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抬手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脸上终于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沉稳。
然而他并不知道,就在那厚重的帐帘之后,靠坐在榻边的宣帝早已被帐外的低语惊醒。
他缓缓睁开眼,听着镇平王那声如释重负的叹息,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深沉难辨的弧度。
有些真相,知道的人越少,戏才能演得越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