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隐约透入的稀薄光线,如同怜悯般,轻轻映照着许言之毫无血色、却依旧俊美得令人屏息的面庞。
那只搁在锦被之外的右手,伤痕狰狞,与主人惊世的容颜形成了残酷而刺目的对比。
许言之静静地躺在床上,目光空洞地紧盯着头顶繁复华丽的帷帐帐顶,仿佛要将其看穿。
没有任何声息,只有冰凉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眼角悄然滑落,一路渗入鬓角乌黑的发丝,划过苍白的耳廓,最终无声地坠入柔软的枕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旋即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
就在这时,门外再次响起了玉卿略显急促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世子,千丞相爷求见!”
“但王爷出府前已有吩咐,说您身体尚未康复,任何人不得打扰您静养。”
“是以姜总管此刻正拦着不让丞相爷见您,这会儿……丞相爷已在客厅动怒了。”
许言之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的脆弱与水光已被尽数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他撑着手臂,忍着浑身的酸痛和头部的眩晕,缓缓坐起身。
“我知道了。”
他的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让人奉茶,好生招待。我稍后便到。”
“是。”玉卿在门外应声,脚步匆匆离去。
当前厅传话的玉卿赶到时,老管家姜衡还在对着满面寒霜的千丞相陪着笑脸,语气恳切:
“丞相爷,您息怒,息怒啊!”
“实在不是我们世子故意怠慢,是他伤势沉重,高热才退,府医再三嘱咐需绝对静养,不能见风,更不能劳神。”
“王爷离府前特意叮嘱,务必让世子好生将养。还请您体谅,多多见谅才是啊!”
“见谅?!你让本相见谅?!”
千丞相猛地一拍身旁的茶几,震得上面的茶盏哐当作响,他胸膛起伏,怒极反笑,“我的女儿!为了他许言之,险些将一条命都送在那冰冷的湖水里!”
“如今人虽然醒了,却如同失了魂的木偶,不言不语,滴水不进!你却让本相见谅?!”
他霍然起身,指着内院的方向,声音因愤怒和心疼而颤抖:“如今,我不过是请他过去看看我女儿,哪怕只说一句话,或许就能唤回雪儿的求生之念!”
“他却避而不见,躲在这深宅大院之中!你让本相如何见谅?!”
千丞相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姜总管和刚刚进门的玉卿,语气森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知你镇平王府地位超然,圣眷正浓!”
“我丞相府虽不敢相比,却也绝非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倘若……倘若我女儿真的因此有个三长两短……”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便是拼了这项上乌纱帽,老夫也要在金銮殿上,向皇上讨一个公道!”
这时,玉卿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语气依旧保持着恭敬,却不卑不亢:“相爷何须动如此大的气性。”
“请您先用些茶,消消火。”
“世子已经起身,稍作整理,马上便到。”
随着他的话音,一旁的丫鬟战战兢兢地将新沏的茶和精致的茶点端上,轻轻放在千丞相手边的茶几上。
千丞相冷冷地瞥了一眼那氤氲着热气的茶盏,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重的冷哼,猛地拂袖,将头转向一边,丝毫没有饮用之意。
许言之缓步走入客厅,他的脸色苍白如雪,脸上的血痕让人不能忽视,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还残存着些许清冷的光。
他强撑着病体,在主位坐下,宽大的袍袖如流云般垂落,悄然掩住了一切可能泄露的脆弱。
“相爷。”
他开口,声音带着久病初愈的沙哑,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该传达的意思,玉卿应已转达清楚。”
“您今日亲临敝府,如此动怒,怕是……于礼不合,也于情不妥。”
千丞相见他这般疏离姿态,胸中郁积的怒火与忧惧再也压抑不住,霍然起身:
“于礼不合?于情不妥?!”
“许世子,即便你目无下尘,不将老夫放在眼里!可我儿寂雪与你十几年相识相伴,一片痴心尽付!”
“如今她为你命悬一线,奄奄一息,你竟能如此铁石心肠,坐视她去死吗?!”
恰在此时,侍女屏息静气地奉上一盏新沏的热茶,轻轻置于许言之手边。
许言之并未立刻回应丞相的诘问,而是缓缓端起那白瓷盏,指尖几不可察地微颤着,凑近唇边浅呷了一口。
温热的茶汤滑过干涩的咽喉,却丝毫暖不了他那颗冰封的心。
放下茶盏,他抬眸,目光平静无波地迎向千丞相,那眼神幽深得如同古井寒潭:
“相爷,您宦海沉浮数十载,理应比我这晚辈更透彻。”
他的语气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剖析世事的残忍,“这镇平王府,门楣虽高,却绝非安享富贵之地。”
“其中的风波险恶,步步杀机,您……当真看不清吗?”
千丞相身形一僵,脸上闪过挣扎与痛楚,语气不由得软了几分:“老夫……老夫岂愿与王府有过深瓜葛,徒惹是非!”
“可……可形势比人强,老夫又能如何?!”
他的声音里浸透着一位父亲的无助,“寂雪那孩子……自小就是个死心眼!”
“她认定了你,便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难道你要我……要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血走上绝路吗?!”
他起身向前迈了半步,几乎是放下了所有位极人臣的威严与体面,言语间带上了卑微的乞求:
“言之,就算老夫求你!”
“看在你们自幼一同长大的情分上,可怜可怜她!”
“哪怕只是去见她一面,说几句宽慰的话,哄她喝下一口水,吃下一口饭,给她一个活下去的念想!”
“老夫别无他求,只求她能活下来!只要她活着!”
许言之沉默着,并未因这泣血的恳求而动容,反而抛出了一个尖锐至极的问题:
“我去见她,她便真的愿意活了吗?”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直刺千丞相心底,“相爷,您心知肚明。她如今,是以自身性命为刃,架在我的颈项之上,逼我让步,逼我屈服。”
他的声音里蕴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痛心与冷厉:
“为达目的,她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轻易舍弃!”
“如此极端的手段,我们今日若妥协了,岂非是纵容?”
“此次得逞,他日若再生他念,又当如何?莫非次次都要以死相逼?”
“老夫怎会不知!怎会不知她这是在胡闹,是在胁迫于你!”千丞相痛苦地闭上双眼,眼角皱纹深刻如刀刻,
“可是……可是眼见着她形销骨立、生机渐逝的模样,老夫……老夫心如刀绞,实在狠不下心啊!!”
他语带哽咽,流露出深沉的脆弱:
“她娘去得早……府中虽尚有庶出子女,可与发妻,唯有寂雪这一点血脉,是老夫的命啊!”
“你让老夫……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香消玉殒?!”
许言之垂下了眼帘,浓密的长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所有情绪。
他紧抿着失血的薄唇,不再言语。
厅内一时只剩下千丞相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静默良久,千丞相仿佛用尽了毕生的气力,以一种近乎绝望的姿态,掷出了他最后的、亦是分量最重的筹码:
“许言之……就当是老夫……求你!求你救她一命!”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许言之,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他日,若王府有需,但凡老夫在朝堂一日,必鼎力相助,绝无二话!”
许言之猛地抬眼,眸中闪过一丝震惊,旋即化为更为复杂的无奈与悲凉。
而在那宽大的袍袖之下,无人得见,许言之早已紧握成拳的右手,因过度用力,那原本包扎好的狰狞伤口已然迸裂。
温热的鲜血,正一点点浸透洁白的纱布,如同他内心无声淌血的伤。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了某个无比艰难的决定,声音低沉却清晰可闻:
“明日……我会过府探望。”
他微微停顿,迎上千丞相瞬间燃起希望的目光,沉声道:
“具体事宜,还请相爷安排。”
千丞相脸上顿时涌现出劫后余生般的激动:
“好!好!明日,老夫在府中静候世子大驾!”
然而,许言之接下来的话语,却如同冰锥,将他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骤然刺穿:
“只是,”许言之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我不会娶她。此事,绝无转圜余地。”
千丞相张了张嘴,所有到了唇边的劝说,在触及青年那惨白却异常坚定的面容,终究化作了一声悠长而充满了无尽苦涩与了然的叹息。
“唉……”
他明白了。
那条界限,许言之绝不会逾越。
明日之行,或许能挽回女儿的性命,却注定无法填补她心中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