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是一柄薄刃,以一种近乎温柔的姿态,剖开了厚重窗帘所守护的暗夜。
艾米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并未立刻醒来,意识尚在梦与现实的边界线上徘徊,被一种久违的安宁所挽留。空气是洁净的,带着皂角凛冽后的余香,更深处,则是从厨房弥散开的,属于麦粉在高温下膨胀、油脂与蛋清交融的暖意。
这是一种纯粹的、属于“家”的味道,简单而又踏实,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回到了那个早已逝去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平凡早晨。
这种感觉是如此陌生,又如此令人眷恋,就像在漫长的寒冬里偶然发现了一小簇燃烧的篝火。
艾米知道这温暖是短暂的,是借来的,但不妨碍她此刻贪婪地享受着这一刻的平静,让这股暖流缓缓渗入她疲惫的灵魂深处。
她侧过身,看着窗帘缝隙中那道越来越明亮的光线,听着厨房里传来的轻微锅铲碰撞声,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微笑。
她不紧不慢地起身,从艾德蒙的衣柜里选出了一套半旧的男式衬衫与长裤。宽大的衣物垂落在她身上,巧妙地模糊了那具过分玲珑有致的女性曲线,带来一种被包裹、被隐藏的安心感。
银色的长发被她熟练地盘起,严丝合缝地塞进一顶灰色的工人帽中。最后用一块布巾蒙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青蓝色眼眸。
镜子里的她,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在城市底层挣扎求生的普通契霜人少年,不起眼,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艾米满意地点了点头。
根据此前与斯科莉的约定,今天得去接收关外的信息了。
“我一会要出去一趟,去办点事。”她走到厨房门口,靠着门框,声音刻意压低,显得有些沙哑。
艾德蒙正专注地将煎好的鸡蛋盛到盘子里,听到声音,他转过身来。在看到艾米的一瞬间,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但随即化为了然和担忧。
他没有追问任何细节,只是默默地将两个装满早餐的盘子端到餐桌上。
“注意安全。”艾德蒙的声音低沉而真诚,他将一杯温热的牛奶推到艾米面前。
“谢谢啦~”艾米轻笑一声。
她从容地在桌边坐下,拿起一块烤得恰到好处的面包,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她享受着这顿简单的早餐,享受着这短暂的、无需言语的陪伴。
直到将最后一口牛奶喝下,她才站起身,对艾德蒙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房门,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清晨的薄雾之中。
如同一滴水汇入河流,悄无声息。
迷宫般的小巷在脚下延伸,巨大的蒸汽管道如钢铁巨蟒般盘踞在砖石楼宇之间,不时从阀门接口处吞吐出嘶嘶作响的白色雾气。
艾米穿行其中,步伐轻快而沉稳,仿佛阴影便是她的同伴。
她的目的地,是位于工业区边缘的“锈齿轮”酒馆。这里是搬运工、劳工与情报贩子的巢穴,是这座城市裸露在外的、最混乱的神经中枢。
吱呀作响的木门被推开,一股由劣质麦酒、汗水、油垢与绝望混合而成的浑浊空气,便迫不及不及待地涌了出来,试图将她吞噬。
光线昏暗,人声鼎沸。
艾米熟练地压低帽檐,用几枚在口袋里早已被体温捂热的铜板,从吧台后那个身形肥硕的酒馆老板手中,换来一杯泡沫泛黄的麦酒。
她不疾不徐地走到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这个位置,恰好能让她将整个酒馆的动静尽收眼底。她小口抿着那味道酸涩刺喉的液体,神态悠闲得像一个等待开工的年轻工人。
妈的,这个破酒真的难喝。
大约半个小时后,又一个瘦弱的身影挤进了酒馆。
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契霜人少年,狼族的特征很明显,穿着不合身的破旧衣服,手里提着一个装有几块鲜肉的篮子,像是给酒馆后厨送货的学徒。
少年将篮子交给吧台后的老板,嘴里说着什么。
随后,他拿起一块抹布,开始挨个擦拭桌子,以一种自然的、不引人注意的速度,慢慢地朝着艾米的方向移动。
他走到艾米的桌前,弯下腰,用抹布胡乱地擦拭着桌面,他将一直攥在手里的湿抹布在桌上一拧,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着的小卷轴从抹布中滑落,被艾米迅速地用手掌盖住,然后不动声色地收进了袖子里。
少年点了点头,直起身子,继续擦着下一张桌子,最后回到吧台,装作在等待结账的样子,完美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艾米看了看手上难喝得吓人的酒,又看了看认真表演的少年。
不愧是做黑色生意的人,传递信息真是谨慎啊。
她端起酒杯,起身走向酒馆后方的厕所。在那个肮脏狭小的隔间里,她展开了那个小小的卷轴。
信是斯科莉用一种特殊的药水写的,字迹潦草而有力,充满了她本人的风格。
信上的内容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关于幽影散,根据艾米的安排,拉文斯已经将所有的幽影散都聚集到了斯科莉的手上,而斯科莉正在关外组织人手进行强制戒断,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第二部分是关于戴胜长老的安全,骸骨营地信守承诺,将所有刺客都挡在了外面,长老安然无恙。
艾米当初拜托猎荒人的就是这件事,代替入关的艾米和艾德蒙保证戴胜长老的安全。
很好,看来事情都在按计划进行。
不过,信的第三部分,就不是特别美妙的消息了。
斯科莉在信中描述,一股庞大而严密的力量,正在关内和关外同时煽动仇恨,将所有混乱都归咎于对方,试图引爆契霜人与玉廷之间最大规模的流血冲突。
“这种最低劣的种族对立,却总能轻易点燃人们心中最原始的恐惧和愤怒。”斯科莉在信的末尾写道,“艾米,给点建议,我们确实缺乏应对这种情况的经验。”
真是……一点新意都没有,但却是最有效的手段。
她们的敌人根本不在乎真相,要的只是混乱和战争。
艾米将信纸重新卷好,放回袖中。她走出厕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她从怀里取出一张小小的羊皮纸和一支炭笔,不疾不徐地写下了一段话,然后仔细折叠起来。她再次叫过那个少年,将羊皮纸和几枚铜板一起塞进他的手里。
少年接过东西,点了点头,迅速地离开了酒馆。
艾米将杯中剩下的麦酒一饮而尽。
看来她得加快速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