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平子没说话,只是缓缓放下望远镜,闭眼。鼻尖传来铁锈味,那是昨夜炮火炸裂后残留的硝烟,混着尸体腐烂的气息,在空气中缓慢发酵。他睁开眼,目光如鹰隼般扫向远方——那里,天边一道暗红的光晕正缓缓升起,仿佛大地正在流血。
“你说得对。”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坚定,“这不是撤退,这是逃命。”
他的脸上有一道疤,从左眉斜划到嘴角,是他三年前在淞沪战场上留下的勋章。有人说那是英雄的印记,可他自己知道,那是失败者的烙印。他不愿再让这道疤变成永恒的耻辱。
“命令全军,按原定计划转移。”他说,“但我要留下一个人。”
副官一愣:“谁?”
“我自己。”孙平子转身,靴底踩碎一块烧焦的木板,发出清脆的咔嚓声,“我要等一个人。”
“你疯了吗?”副官怒吼,“现在连炊事班都开始跑路了!你还想守这儿?”
“我不是守。”孙平子笑了,眼角的皱纹像被风吹皱的湖面,“我是送别。”
他想起那个女人——林晚晴,曾在战地医院当护士,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头发扎成马尾,露出干净利落的脖颈。她说话时总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就像春日里的溪水,不急不缓,却能渗进人心最深的地方。
“你为什么要留下来?”她曾问他,眼神清澈如初雪。
“因为我怕。”他说,“怕有一天,我忘了自己是谁。”
她笑了,笑声清亮得如同铃铛。“那你记得我吗?”
“记得。”他说,“你是我在战火中最柔软的部分。”
此刻,孙平子站在废墟之上,耳畔响起远处传来的枪声,一声比一声近。他知道,牛岛满的快速纵队已经抵达应城外围,而李宗仁的大军正在南撤途中,步步为营,步步惊心。
但他不能走。
因为他知道,林晚晴还在汉口东郊的临时救护站里,那里没有通讯设备,没有弹药补给,只有一群伤兵和几个不肯离开的老护士。
他要去接她。
夜色降临,城市陷入死寂。孙平子披上一件旧棉衣,脚踩胶鞋,悄无声息地穿过断壁残垣。风拂过耳际,像是有人低声呢喃:“你真的要回去吗?”
“回去。”他低声回应,“为了一个承诺。”
他摸出怀中一枚铜扣,那是林晚晴送给他的信物,上面刻着两个字:“勿忘”。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沉重而杂乱。孙平子迅速躲进一间倒塌的民房,屏住呼吸。透过缝隙望去,一群日军士兵押着几个中国俘虏,正朝救护站方向走去。
“他们在找什么?”孙平子心头一紧。
他看见其中一个俘虏踉跄摔倒,膝盖磕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地面。那人抬起头,竟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陈小川,他曾是孙平子手下的一名排长,如今却成了敌人的阶下囚。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陈小川嘶哑地问。
领头的日军军官冷笑:“我们知道你们藏了一个女人,一个会讲日语的女人。”
孙平子瞳孔骤缩。
林晚晴会日语?!
他猛地冲出去,拔枪射击,子弹擦着日军军官耳边飞过,对方惊愕回头。孙平子大喊:“放了他!”
日军反应极快,立刻开火。孙平子一边躲避,一边冲向陈小川。两人滚倒在泥泞中,彼此喘息。
“你怎么会在这儿?”孙平子问。
“我……我是来救她的。”陈小川咬牙,“她一直在等你。”
“她怎么知道我会回来?”
“她说,你会回来。”陈小川苦笑,“她说,你不回来,她就不活。”
那一刻,孙平子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第一次感到,战争不只是胜负,更是人性的试炼。
他扶起陈小川,拖着他往救护站方向跑。身后枪声不断,火光映照出他眼中从未有过的决绝。
终于抵达救护站时,已是凌晨三点。屋内灯光昏黄,林晚晴坐在角落,怀里抱着一名重伤员,轻轻哼着歌谣。她的头发散乱,脸颊苍白,但眼睛依旧明亮,像两颗星辰。
“你来了。”她抬头看他,嘴角微微扬起,“我就知道。”
“你为什么不走?”孙平子哽咽。
“因为你没来。”她轻声道,“我信你。”
他跪下来,抱住她,眼泪终于落下。那一瞬间,所有战场上的厮杀、阴谋、背叛、牺牲,全都化作一种纯粹的情感——爱与责任交织的重量。
“对不起。”他说,“让你等这么久。”
“没关系。”她靠在他肩上,声音微弱却坚定,“只要你在,我就不会怕。”
第二天清晨,日军攻入救护站。孙平子背着林晚晴突围,身后是燃烧的房屋和哭泣的孩子。他一路奔跑,直到看见一支友军队伍,才将她交给医生。
临别前,林晚晴握住他的手,指尖冰凉:“你要活下去。”
“我不怕死。”他说,“但我怕再也见不到你。”
她笑了,泪水滑落:“那就记住我的样子,记住这个夜晚,记住我们曾一起活过。”
夜风穿过残破的城门洞,像谁在低语。孙平子站在武昌江边,脚下是烧焦的木板与碎玻璃,每一步都发出细碎如骨裂的声响。他闻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味道——不是单纯的烟味,而是铁锈、油脂、还有某种甜腻的腐烂气息,那是燃烧后的混凝土与尸体混合发酵的结果。
他的眼睛干涩得发痛,却死死盯着远处那片火光。武汉,在燃烧。
“你还不走?”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喘息和沙哑,“再不走,就真的出不去了。”
孙平子回头,看见陈小川倚着断墙站着,左腿血迹斑斑,脸色苍白如纸。他穿着半件军装,右肩空荡荡的,只剩布条随风飘动——那是被炸掉的胳膊留下的印记。
“你不也还没走?”孙平子问。
“我等你。”陈小川咧嘴一笑,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牙龈,“你说过,要一起活着离开这座城市。”
他们曾并肩作战三年,从上海到南京再到武汉,彼此之间早已不是战友,更像是兄弟。可此刻,孙平子看着他,忽然觉得陌生——不是因为伤势,而是因为他眼神里的平静,那种近乎解脱的平静。
“你知道吗?”孙平子低声说,“蒋介石今天晚上飞走了。”
“我知道。”陈小川点头,“他带走了宋美龄,也带走了希望。”
“可我们没走。”孙平子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我们在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