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辰终于滑向预定的节点,朝阳完全挣脱了地平线的桎梏,将毫无保留的、金灿灿的光芒泼洒在广袤的原野上,霜花开始消融,空气却依然清冽。人群里持续了许久的、压抑着的嘈杂声,仿佛被这骤然增强的光明所震慑,渐渐平息下去,最终归于一种充满期待的肃穆。
所有的目光,无论来自本连队热切的脸庞,还是来自外围那些神色各异的面孔,此刻都不约而同地、齐刷刷地投向了人群最前方,那个站在田埂高处土坎上的身影——马奋斗场长。
他向前稳健地迈出几步,身形并不算特别高大魁梧,但站在那里,背脊挺得如同冻土上最倔强的白桦,自有一股历经风霜、指挥若定的威严。
他先没有立即说话,只是抬起那双被岁月和风沙雕刻得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视全场。
那目光所及之处,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最后几丝细微的交谈声也彻底噤止,连那些原本抱着胳膊、姿态略显放松的其他连队代表,也不由自主地收敛了神色,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仿佛在接受一场无形的检阅。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风吹过枯草的细微呜咽。
“同志们!”
马场长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并不需要刻意拔高,那是一种经过长期在旷野中呼喊、指挥而磨砺出的、带着金属般质感的洪亮嗓音,粗犷、沙哑,却有着惊人的穿透力,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清晨寒冷而澄澈的空气里轰然炸开,清晰地撞进每一个人的耳膜,甚至震得人心头微微一颤。
“今天,咱们撇下手头别的活计,老少爷们儿、姑娘同志们,都聚到这块地头上,是要干啥?”
他自问自答,没有留给任何人插话的间隙,那只曾握过枪、扶过犁、也拍过无数下属肩膀的、粗糙有力的手臂,朝着身后那片在晨光中静默匍匐、枯黄与黑土交织的试验田,猛地一挥,划出一道坚定而充满力道的弧线,“挖土豆!没错!但咱们今天要挖的,不是你们自家房前屋后、随便撒种就长的土豆!”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个简单的否定句在众人心中激起波澜,目光再次扫过那些面露疑惑或深思的脸。然后,他才用更加浑厚、更加充满感情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宣告:
“咱们今天要挖的,是苏晚同志,是石头、孙小梅、赵抗美、周为民、吴建国,还有咱们连队许许多多同志,跟着她、配合她,忙活了快两年,用了不知道多少心思,熬了不知道多少夜,流了不知道多少汗,才在这片黑土地上,一颗汗珠摔八瓣儿,精心伺候出来的‘金疙瘩’!是咱们牧场自己动手、自己摸索,培育出来的、属于咱们自己的‘未来之种’!”
他将“金疙瘩”和“未来之种”这两个词咬得格外重,充满了自豪与期许,瞬间将这次看似普通的收获,拔高到了一个关乎集体荣誉与未来希望的战略高度。
人群里,本连队的农工们胸膛下意识地挺起了些,石头和吴建国紧抿着嘴唇,眼神灼热;孙小梅、赵抗美、周为民等人,虽仍专注于各自的准备,但眉宇间也流露出一丝被认可的激动。
“我知道!”马场长的语调陡然一转,变得更为直接,甚至带着点锐利,他的目光若有实质般,扫过外围那些神色复杂、尤其是几位脸上明显挂着怀疑神色的其他连队干部,
“在场有些人,心里头一直在犯嘀咕,觉得这事儿悬乎,不靠谱!觉得一个城里来的女学生,没在泥里滚够年头,能折腾出啥了不得的名堂?觉得我马奋斗是老糊涂了,瞎支持!”
他的话语直指那些未曾言明却广泛存在的疑虑,毫不避讳。被目光扫到的人,有的不自在地挪开了视线,有的则抿紧了嘴。
“可是,我马奋斗今天,就要在这儿,当着所有人的面,再说一遍!”
马场长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铿锵有力,如同铁锤砸在砧板上,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科学种田,不是玄乎其玄的鬼画符!是实打实的真本事!是能多打粮食、让咱们国家仓库更满、让咱们老百姓饭碗更稳的硬道理!”
他的手臂再次挥动,这次是指向了更广阔的牧场:
“苏晚同志来咱们这儿两年不到,大家都长着眼睛,都看见了!
她给咱们的猪场带来了啥变化?
给咱们春旱时的庄稼带来了啥转机?
她带着人搞出来的那套种土豆的‘精细法子’,就算没全学会,只学了几成皮毛的,地里的苗子是不是更精神了?!
这些,桩桩件件,是悬乎吗?
是瞎折腾吗?
不!那是看得见、摸得着、算得出账的实实在在的好处!是给咱们牧场立下的、谁也抹不掉的功劳!”
他列举的事实具体而有力,许多本连队的职工忍不住点头,低声附和。那些怀疑者,在这样确凿的“政绩”面前,也不得不收敛了几分神色。
马场长的语气再次放缓,但那份语重心长的意味却更加浓厚,他环视着这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仿佛在与每一个人对话:
“所以,同志们!咱们今天聚在这里,绝不仅仅是为了把这地里的土豆挖出来、过过秤、看看数!咱们是来当见证人的!
见证什么?
见证知识,不是书本上死的字儿,是能用在地里、能长出好庄稼的活知识的——力量!
见证汗水,不是傻干蛮干,是动了脑筋、用了巧劲的聪明汗水的——价值!
更要见证,咱们北大荒人,不光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啃硬骨头的韧劲儿,更有接受新事物、学习新本事、靠科学、靠脑子,在这片老祖宗都说‘苦寒’的土地上,闯出一条新路、创造出祖祖辈辈想都不敢想的奇迹的——志气和能力!”
这番话,如同滚烫的油泼进了沉寂的柴堆。本连队的人群中,激动的情绪开始明显沸腾,眼睛亮了起来,拳头悄悄攥紧。连不少外围的观摩者,也被这番既有高度又接地气的言辞所触动,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最后,马场长挺直了身躯,仿佛将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到了胸腔,他深深地、用力地吸了一口凛冽的晨风,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那石破天惊的、如同发令枪般的宣告:
“现在,我宣布——”
他那只饱经风霜的手臂,如同战场上挥下的指挥刀,又如同劈开混沌的巨斧,朝着脚下的土地,朝着那片等待已久的试验田,决绝而有力地向下一挥!
“收获开始!所有人,各就各位,一切行动,听从苏晚同志统一指挥!”
紧接着,他吐出了那简短到极致、却蕴含着无穷力量的号令:
“开干!!”
“开干——!!!”
“开干——!!!”
早已蓄势待发、情绪被点燃到极致的人群,如同被点燃引信的火药桶,又如同终于冲破堤坝的洪流,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山呼海啸般的呼应!
那声音是数百人胸腔共鸣的怒吼,汇聚成一股无坚不摧的声浪,冲破了清晨原野所有的宁静与滞涩,在原野上空翻滚、激荡、久久不息,连远方的林梢似乎都在为之震颤。
马场长的动员,简短、质朴,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因其基于事实的底气、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指向未来的雄心,而具备了千钧之力。
它不仅仅是一次收获前的例行鼓舞,更是一次公开的、旗帜鲜明的定调与站队。他成功地将这次原本可能充满争议的个人科研收获,升华为整个第七生产队、乃至整个牧场集体信念的一次集中展示,以及对“科学种田”这条新道路的集体宣示与支持。
人群的热情与决心被彻底点燃、凝聚。所有的目光,此刻都灼热无比、充满信任地投向了田埂上那个同样被这磅礴气势所感染的年轻女子——苏晚。等待着她的,将是指挥这场“战役”的第一道,也是决定性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