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验田的边缘,不知何时悄然立起了一块半旧的木板。木板是拆了废弃马槽改的,边缘还带着不规则的木茬,上面用烧红的火钳烙出了几个歪斜却力道十足的字迹:“F2选育核心区,闲人勿近”。这块简陋的木牌,像一道无声的宣言,将这片不到两亩的黑土地,与周围广袤粗放耕作的农田清晰地划分开来。在这里,每一寸土壤、每一株幼苗,都成了没有围墙的露天实验室里最珍贵的样本,而水与肥的给予,则成了这个实验室中最需屏息凝神、精准操作的核心实验。
苏晚对水肥的控制,已然进入了一种近乎“执拗”的、令人叹为观止的精细化状态。她彻底摒弃了牧场乃至整个北大荒地区沿袭多年的“大水漫灌、靠天吃饭、一把肥撒到底”的粗放模式,转而推行一套她自己结合了无数次田间观察、日益累积的数据、以及脑海中那些超越时代却又被她小心“翻译”和验证的农学理论,所构建起来的精准管理体系。在她看来,这不是标新立异,而是选育工作本身提出的必然要求。
水,是生命之源,亦是此刻最需要被科学解读的变量。
每天清晨,当东方的天际刚泛起鱼肚白,草叶上的露珠还在熹微晨光中闪烁时,苏晚的身影便已出现在试验田边。她手里拿着的不是寻常的水桶或扁担,而是一根特制的、约莫一米长的细铁钎。这是她托陈野找牧场铁匠帮忙打的,钎身被打磨得光滑,上面用锉刀仔细地刻出了一道道精细的刻度,从尖端开始,以厘米为单位递增。这不起眼的铁钎,是她窥探土壤秘密的“探针”。
她不满足于只看地表是否干燥。只见她蹲下身,选定一株待观察的植株,将铁钎尖端垂直对准其根际外侧约十公分处,然后稳稳地、缓缓地施加压力,将铁钎插入土壤。她的手臂肌肉微微绷紧,全神贯注地感受着铁钎下行过程中遇到的阻力变化。
是轻松没入,还是遇到硬实的犁底层?
是均匀柔软,还是干湿不均?
拔出铁钎后,她并不急于擦拭,而是凑近仔细观察附着在钎身上的泥土:颜色是深黑湿润,还是浅褐偏干?泥土在指尖捻开的触感是润泽成团,还是松散沙粒?有时,她甚至会将一点点泥土凑近鼻尖,轻嗅那属于不同深度、不同湿度土壤的独特气息。
“东头第三垄,标号F2-03到F2-10区域,”她一边在随身携带的防水油布面本子上记录,一边对跟在身后的石头和负责记录的孙小梅说,“十五厘米深处,土壤呈深褐色,手握成团,落地松散,墒情处于最适范围,未来三天保持观察,无需额外补水。”
“西边那片,‘F2-11’到‘F2-15’系列,”她移动到另一处,重复着探测动作,“表层零到五厘米土壤明显干燥发白,但铁钎在八到十二厘米深度阻力明显减小,附着泥土湿润,颜色深。说明根系主要活动层尚有有效水分,暂时不必灌溉,避免表层湿度过大引发茎基部病害。标记,下午三点复查该区域五厘米深度墒情。”
“南坡向阳处的‘F2-28’至‘F2-32’这几株,”她的眉头微微蹙起,“蒸发量明显大于其他区域。根际周围十厘米内土壤均偏干,铁钎插入阻力较大。石头,记下:上午九点半前,用二号木瓢(容量约1.5升),每株在根际外围环状沟内缓慢浇灌两瓢水。注意,水不能直接从井里打上来就用,至少要在阳光下晒过两个时辰,让水温接近地温,减少对根系的冷刺激。”
她甚至考虑到了水温与地温的差异可能对处于敏感膨大期的块茎原基造成的影响。孙小梅的笔记本上,已经密密麻麻记满了不同日期、不同区域、不同编号植株的“水历”:何时浇、浇多少、水温要求、甚至浇水的方式是漫灌、沟灌还是点灌,都有明确指令。
肥,是打开丰产与优质之门的营养钥匙,贵在精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肥料的使用,苏晚更是慎之又慎,几乎到了“斤斤计较”的地步。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每一撮草木灰、每一勺腐熟粪肥,在她眼中都是极其珍贵的战略资源,必须用在刀刃上,不容丝毫浪费。
她首先搬出了秋冬季整理好的厚厚一沓移栽记录,进行严格的“基肥追溯”。每一株F2代幼苗在定植前,其所在的育苗穴里施用了何种基肥。是腐熟的羊粪、马粪还是特定比例的混合肥,施用量大致多少,都有简略却清晰的记载。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将这些历史信息与植株当前的表现进行细致的关联分析,试图找出前期营养基础与当下长势之间的隐秘联系。
而“追肥定制”,则是最体现她“匠心”的部分。她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老中医,对每一片“试验田”进行着无声的“望闻问切”。主要是“望”和“切”。
她的目光如炬,仔细甄别着植株当前的长势:叶色是浓绿、黄绿还是暗绿?叶片是厚实有光泽,还是薄而萎蔫?茎秆是粗壮挺拔,还是纤细柔弱?整体植株是生机勃勃,还是略显迟滞?
结合它们所处的具体膨大阶段,是膨大初期、快速膨大期,还是趋于成熟后期。她为不同的群体,甚至为一些表现特殊、具有重点观察价值的单株,“量身定制”差异化的追肥方案,如同开具一张张个性化的营养处方。
其中,“草木灰浸出液”是她尤为推崇的“钾宝”。她深知钾肥对块茎膨大和品质提升至关重要。她指导石头将收集来的、完全燃烧后的纯净草木灰,装入细密的粗纱布袋中,扎紧口,浸泡在盛有清水的大陶缸里。浸泡时间、灰水比例都有严格的讲究。浸泡足够时间后,取上清液,再按照她规定的不同稀释比例,标准液、半浓度液、四分之一浓度液,分别用于叶面喷施或根部浇灌。
“‘F2-07’到‘F2-10’这一组,”她指着一片长势旺盛、叶色墨绿、茎秆粗壮的植株,“整体表现健壮,光合产物输送需求大,钾肥需求旺盛,用标准浓度浸出液,每株根部浇灌500毫升,注意避开茎基部。”
她又指向旁边一片长势稍显细弱、叶色略淡的植株:“‘F2-19’至‘F2-22’这几株,长势偏弱,承受能力可能较差。用一半浓度的浸出液,浇灌300毫升,观察后续反应,避免烧根或造成营养胁迫。”
至于“腐熟粪水”,则是她用于氮磷元素温和补充的选择。那些经过漫长冬季充分发酵腐熟、已经毫无刺鼻臭味的稀薄粪水,在使用前仍必须经过她的亲自检查:用木棍搅动,观察其颜色和质地是否均匀,有无未腐熟的杂质;凑近嗅闻气味,确保只有淡淡的、近乎泥土的腥味;然后,再严格按照她计算好的比例,用清水进行精确的二次稀释。她始终秉持着“薄肥勤施,宁淡勿浓”的原则,唯恐过量的“厚爱”反而成了植株的负担。
她的“武器库”也极具个人特色,与普通农具迥然不同:几个大小不一、内壁打磨得光滑的木瓢,瓢柄上刻着清晰的容量刻度线;一排用来混合、稀释和贮存不同浓度肥液、每日都被刷洗得干干净净的陶罐与瓦缸;还有几把特意打磨过边角的小铲、小耙,专门用来在不伤及主要根系的前提下,轻轻扒开根际土壤,像进行一场微小的手术般,观察须根的发育状态和块茎初期的形态。这些工具,是她将科学理念付诸实践的延伸,也是她与这片土地、这些生命进行精密对话的桥梁。
“苏技术员,这……这伺候得比坐月子的媳妇还精细哩!”一位被马场长临时派来帮忙、有着几十年耕作经验的老农工张老汉,看着苏晚这一整套复杂繁琐的操作,忍不住咂着嘴摇头,脸上的皱纹里堆满了不解,“咱老辈人种地,看天浇水,看苗追肥,大体不差就行了。你这每一株都当个祖宗供着,又量又算的,得费多少工夫啊!这地……是这么个种法?”
苏晚正小心地将一瓢按比例稀释好的草木灰浸出液浇灌在一株编号为F2-15的土豆根部,闻言,她慢慢直起有些酸痛的腰,抬手用手背擦了擦额角沁出的细密汗珠。阳光照在她认真的脸上,她看向张老汉,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话而不悦,反而露出一个耐心而坚定的微笑。
“张大叔,您说得对,普通大田种植,确实讲究个顺势而为,省工省力。”她的声音清晰平和,“但咱们这块地,不是普通大田。咱们是在‘选种’,就像在一大群娃娃里,要挑出将来最能跑、最聪明、最健壮的那几个。每一株苗子,它下头结的薯块,大小、形状、口味、耐储性,可能都不一样,里头都藏着咱看不见的‘脾性’(基因)。”
她指了指眼前绿意盎然的试验田,眼神灼灼:“水肥给得不合适,就像给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半大小子,要么饿着了,发育不良;要么补大发了,虚胖不结实。万一因此把一株本来能结出好薯块的苗子给耽误了,或者让一株光长秧子不结薯的‘滑头’蒙混过了关,那咱们这大半年的心血,可就白费了。现在咱们麻烦一点,把每一株的‘账’算清楚,‘饭’喂合适,是为了以后咱们牧场、甚至更多地方,能用上真正的好种子,那时候,才能真的省心省力,多打粮食。”
张老汉听着这番他从未想过、却又似乎有些道理的话,看着苏晚那异常认真、笃定、仿佛闪烁着光芒的眼睛,又瞅了瞅旁边石头、孙小梅等人一丝不苟、毫无怨言执行指令的样子,到了嘴边的更多质疑又咽了回去。他摇着头,背着手走开,嘴里依旧嘀咕着,但语气已从纯粹的不解,带上了一丝好奇与感慨:“这闺女……把种地这门土里刨食的活计,愣是做出学问来了……种地种出花儿来了,了不得……”
阳光越来越炽烈,将试验田里的每一片叶子都照得透明发亮。苏晚的身影继续穿梭在整齐的田垄间,时而下蹲,将脸庞贴近土地,仿佛在倾听植株的私语;时而起身,在本子上快速记录,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时而低声对助手们做着清晰的指导。她对水与肥的精准掌控,仿佛一位技艺超群的外科医生,手持最精密的手术器械,为每一位“患者”进行着最个体化的营养调控。在这份近乎艺术的精细管理下,地下的块茎,正沿着她科学引导的路径,默默地、坚定不移地,向着丰硕、优质与希望的方向,稳稳地膨大、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