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愈深,直至骨节。霜色一日重过一日,清晨的原野上铺开一层薄而脆的银白,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清冷的光。当牧场广袤的大田里,最后一车沉甸甸、金灿灿的玉米棒子被吆喝着运回场院,堆积成小山,持续月余的抢收大战的喧嚣终于尘埃落定。辽阔的黑土地仿佛瞬间被抽空了声音,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饱食后的空旷与寂静。而人们疲惫却满足的目光,也不约而同地、带着好奇与隐隐的期待,投向了猪圈后方那片始终被篱笆小心围护、氛围迥异的试验田。
这里,没有震天的号子与奔腾的车马,却正在酝酿着一场静默的、更为精细的,牵动着另一些人心的特殊收获。
经过苏晚带领“科研小组”成员连日来近乎屏息的细致采收,大部分杂交F1代的土豆植株已被完整挖起。那些形态各异的块茎,如同襁褓中初显轮廓的婴孩,被按照严格的杂交组合与单株编号,分门别类地安置在铺着雪白干净麻布的大大小小木筐里。此刻,它们静静地陈列在田边临时搭建的、用以遮阳避风的简陋凉棚下,像一列列等待最终检阅与评判的、沉默的士兵。
凉棚之下,俨然成了一个充满仪式感的微型科研前沿阵地。苏晚、石头、孙小梅,以及闻讯赶来帮忙记录的吴建国等人,正围拢在那些木筐周围,进行着采收后最关键的一环,初筛与基础数据整理。
空气里混杂着新鲜泥土被翻出后特有的、带着生命力的腥气,以及土豆块茎散发出的、微带青涩的独特淀粉清香,还有一种无形的、紧绷的专注。
“苏晚姐!你快看这个!”石头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颗土豆,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压不住那股从胸腔里满溢出来的兴奋。那颗土豆并非所有收获中个头最硕大的,但形状异常滚圆饱满,像一枚精心打磨的鹅卵石。皮色是均匀温润的淡黄,表面的芽眼浅得几乎难以察觉,表皮光滑细腻,在透过凉棚缝隙的光线下,泛着一层健康柔和的微光。“这是从“F1-07”那棵壮秆子上挖出来的,最大的一颗!掂在手里,嘿,沉甸甸的,实在!”
苏晚接过,指尖首先感受到的是那块茎紧实而富有弹性的质感,以及那份确实超越同等体积普通土豆的“沉”。她没有立刻评判,而是拿起手边的卡尺,仔细测量了纵径与横径,数据几乎完美地接近。她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星火般闪亮的微光,那是对预期性状可能稳定显现的确认。她将其极其轻柔地放回标注着“F1-07”编号的专属木筐里,在那个编号下方早已展开的记录页上,“单株结薯数:5颗,平均单薯重偏上,形态高度规整,表皮光滑,芽眼极浅”的初步评价旁,又添上了新的测量数据。
“还有这边,“F1-19”这个组合,”孙小梅指着旁边另一个筐子,声音里带着发现的雀跃,“你们看,它一共就结了三个薯,产量不算高,但你们仔细看这个最大的,它的形状,是不是明显拉长了?两头略尖,中间鼓胀,像个……像个织布用的小纺锤!跟咱们常吃的圆土豆很不一样。”
“形态变异是非常有价值的观察指标,很可能与特定的亲本遗传或抗逆性状相关。详细记录下来,包括具体的长宽比和形态描述。”苏晚点头肯定,手中的钢笔在厚重的牛皮笔记本上快速移动,笔尖与粗糙纸面摩擦发出稳定而持续的“沙沙”声。这声音,在安静的凉棚里,如同一曲为这场独特丰收而演奏的、充满理性的背景乐章。
当然,并非所有的收获都指向喜悦与希望。在另外一些区域的木筐里,同样安静地躺着另一部分“成果”:有些块茎奇形怪状,扭曲如盘根;有些大小差异悬殊,同株所结却似父子;有些表皮粗糙如砂纸,布满深邃而杂乱的芽眼;更有少数几颗,表皮上已经出现了褐色的病斑或轻微的腐烂迹象。这些在初次筛选中就被归入“劣汰”或“待观察”的个体,同样被苏晚一丝不苟地记录下来,附上照片般的素描与问题描述。它们的存在,从冰冷的另一面,无言地印证着杂交育种工作的高度复杂性与不确定性,以及后续进行严酷“选育”的绝对必要性,优中选优,汰弱留强,本就是自然与科学共同的法则。
陈野的身影,偶尔会如同一道沉默的剪影,出现在凉棚外围的不远处。他不再像前几日采收高峰时那样,直接介入需要精细分辨和专业知识的块茎分拣工作,那并非他所长,他也无意打扰那份专注。但他会默不作声地,在苏晚需要将装满土豆的沉重木筐移动到更合适的位置时,适时出现,轻松地搬起它们;或者,将她们清理出来的植株残梗、枯叶和多余的泥土,用独轮车一车车运走,始终保持凉棚周围工作区域的整洁与有序。他的目光,时而淡淡地掠过那些被精心排列、仿佛各有身份的土豆,时而又会停留片刻,落在苏晚因全神贯注而微微抿起的、失去血色的嘴唇上,或是她那双映着块茎与数据、闪烁着理性与智慧光芒的清澈眼眸。当他偶然捕捉到她对着某个表现尤其优异的块茎,唇角几不可察地轻轻上扬,或是眼中流露出深思与权衡的神色时,他那张惯常如冻土般冷硬、没有多余表情的脸上,紧抿的唇角线条,似乎也会在无人察觉的瞬间,极其细微地松弛一丝。
“苏晚同志!看来你这当初不少人觉得是‘瞎鼓捣’、‘浪费功夫’的试验,还真叫你给鼓捣出点名堂来了啊!”
一个洪亮而带着笑意的声音打破了凉棚下的静谧。马场长不知何时也背着手,踱着方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丰收季节特有的、舒展开来的笑意。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凉棚下琳琅满目、宛如展览的“成果”,随手从“F1-07”的筐里拿起一颗方才石头展示过的圆润土豆,放在宽厚的掌心里掂了掂分量,又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皮色和芽眼,随后又扫视了一圈其他筐里那些形态各异的块茎,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实在、爽朗:“瞧瞧!这品相好的,皮光肉滑的,一点儿不比咱们仓库里精挑细选留出来的种薯差嘛!个头也挺匀称,是个好兆头!”
苏晚闻声抬起头,用手背轻轻拭了下额角并不存在的汗,这是一个下意识的、掩饰短暂眩晕的动作。她的语气依旧保持着科研工作者特有的审慎与冷静,但连日鏖战的眉宇间那份深藏的疲惫,似乎被眼前实实在在的成果和场长毫不掩饰的肯定冲淡了些许:“场长,目前这只是F1代的初步采收和表型初筛。杂交后代的性状分离才刚刚开始展现,这些优良的表型能否稳定遗传,能否在F2、F3代中保持甚至聚合更多的优点,还需要接下来很多年的系统选育和严格验证。现在说成功,还为时过早。”
“我懂,我懂!科学嘛,要严谨,一步一个脚印!”马场长哈哈一笑,心情显然极好,他挥了挥大手,“不管这科学道理多深,你这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总算是稳稳当当地、踏踏实实地迈出去了不是?能在咱们这冰天雪地、条件有限的北大荒,自己动手,培育出有希望的好苗头、好种子,这就是扎扎实实的贡献,是大功一件!”他环视了一圈凉棚下这些虽然年轻却目光坚定的面孔,目光最后落在苏晚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与愈发厚重的期望,“好好干!小伙子姑娘们都好好跟着苏晚同志学!往后,你们这边需要什么支持,只要是对育种有利的,尽管开口跟我提!”
场长的话语,如同秋日里一阵难得温煦的暖风,吹散了连日埋头苦干的沉闷,让凉棚里的每个人,从苏晚到石头、孙小梅,都真切地感受到了来自最高层面的认可与鼓舞。连日的腰酸背痛、手上的血泡、被风吹得粗糙的脸颊,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赋予了更清晰的价值,疲惫感也为之一轻。
当夕阳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与绛紫,最后一株标记着编号的土豆植株被小心挖出,所有F1代杂交后代的块茎,终于全部完成了田间的初步采收、分类与登记。凉棚下,几十个用墨笔清晰标注着杂交组合与编号的木筐整齐排列,里面盛放的,是形态、大小、色泽、质地各异,却同样凝聚了苏晚跨越寒暑的无数心血、不眠的夜晚、承受的压力乃至身体痛楚的果实。它们静默无声,却在秋日的晚风与渐浓的暮色中,仿佛在低沉地诉说着一个关于知识、汗水、坚持、孤独守望与生命顽强抗争的、未完的故事。
丰收,已然在手。
沉甸甸的,不仅是筐里的块茎,更是这段艰难历程所结出的、第一颗名为“可能”的果实。
然而,苏晚比任何人都更清醒地知道,这仅仅是一个辉煌的序章。接下来的工作——转入室内的精细考种(精确测量淀粉含量、干物质比重、还原糖含量等内在品质),冬季漫长的窖藏期间对种薯生命力的监测与保管,以及来年开春后,将这些筛选出的希望之种种下,开启更为复杂、变数更多的F2代播种与新一轮的“沙里淘金”式选育——将是更加漫长、枯燥、严谨到近乎苛刻的考验。育种,是一场与时间并肩行走的马拉松。
她缓缓站起身,因长时间保持固定姿势而僵硬的骨骼发出一声轻微的“咯”响。她用手掌根用力揉了揉酸胀难忍的后腰,目光先投向那片已然变得空荡、只留下一个个小土坑的试验田。那片土地,仿佛仍在无声地呼吸,残留着生命奋力挣扎与成长过的气息。最后,她的视线落回凉棚下,那一片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沉静、也愈发厚重的收获之上。
如血的残阳为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镀上了一层温暖而璀璨的金边,也照亮了她微微仰起的脸庞上,那双清澈眼眸中,那抹经历了风雨淬炼、痛苦磨砺后,愈发沉静、坚定、不可动摇的光芒。
路,还很长。
但第一步,已然踏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