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上的喧嚣,如同冷水泼入滚油,瞬间炸裂四溅,却又在某种无形威压的笼罩下,迅速归于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般的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从那片生机勃勃的绿苗上移开,转而聚焦在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始终一言不发的马场长身上。
马场长没有去看那两亩带来惊喜的苗圃,他的视线,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剑,缓慢而沉重地扫过那占据了绝大部分视野的、稀稀拉拉、黄弱不堪、如同生了重病的田地。每一处刺眼的空缺,每一株在风中瑟瑟发抖、孱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夭折的幼苗,都象是一记精准而狠辣的鞭挞,无情地抽打在他这个牧场最高负责人的良知与尊严之上。
他背在身后的双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捏得咯咯作响,泛起骇人的青白色。胸膛难以自抑地剧烈起伏了一下,那口翻涌的怒气被他凭借强大的意志力硬生生压了回去。周遭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凝固成了坚硬的固体,连原本轻柔的春风都识趣地停滞了脚步,天地间只剩下众人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呼吸声,如同绷紧的琴弦。
突然,他猛地转过身,那两道如同鹰隼般锐利冰寒的目光,精准而狠戾地攫住了面如死灰、几乎要将自己缩进地缝里的赵大夯。
“赵大夯!”马场长的声音并不算震耳欲聋,却带着一种西伯利亚寒流般的刺骨冷意和山岳倾塌般的千钧重压,骤然撕裂了凝固的死寂,“你,给我过来!”
赵大夯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被身旁的人从人群里推搡出来,踉跄着站定在马场长面前。他深深地低着头,脖颈仿佛失去了支撑骨骼的力气,额头和鼻尖上瞬间沁满了密密麻麻的、冰冷的汗珠。
马场长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一根手指,先是指向那片长势旺盛、绿意盎然的苗圃,那动作带着一种宣告;随即,手指又沉重而缓慢地移向四周那大片惨不忍睹、如同荒芜坟场般的田地。他的动作极慢,慢得令人窒息,却比任何声嘶力竭的咆哮都更具冲击力,那是一种无声的、却足以将人灵魂都碾碎的严厉质问。
“你,告诉我,”马场长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可怕,每一个字都象是饱浸了怒火与失望,从紧咬的牙关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这,到底是什么?”
“这……场长……我……我不是……”赵大夯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破碎的音节混杂着绝望的呜咽,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拼凑不出。
“这到底是什么?!”马场长猛地拔高了音量,如同积郁已久的火山轰然喷发,怒喝声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耳畔,震得所有人心头狂跳,脊背发凉。他不再压制那滔天的怒火,长期军旅生涯淬炼出的凛然威势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这是事故!是严重的、愚蠢的、完全可以避免的生产责任事故!!”
他猛地向前跨出一大步,几乎要撞到赵大夯的身上,伸出的手指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狠狠点向那些稀稀拉拉、苟延残喘的幼苗:“五十亩!整整五十亩上好的春玉米地!就毁在你赵大夯那点引以为傲的‘老经验’上!毁在你固步自封、目中无人、听不进半点逆耳忠言的官僚做派上!!”
“场长,我……我也是为了抓紧春耕进度,怕耽误了农时啊……”赵大夯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最后的侥幸。
“放你娘的狗屁!”马场长毫不留情,用最粗粝的语言打断了他那苍白无力的辩解,怒火燃烧得更加炽烈,“抓紧春耕?你看看你抓紧的是什么?!是近乎颗粒无收!是糟蹋国家的宝贵土地!是浪费全体同志起早贪黑、拼死拼活流下的血汗!苏晚同志前前后后、明里暗里提醒过你多少次?种子有问题!你听进去了一个字吗?!你非但不听,还摆架子,打官腔,给人扣大帽子,说人家‘动摇军心’!”
他的目光如同刮骨钢刀,凌厉地扫过周围每一个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的人群,沉痛而愤怒的声音在空旷的田野上空激烈回荡:“现在呢?!军心有没有被动摇?!我看被动摇的、该被清算的,根本不是什么军心,就是你赵大夯脑子里那点早已僵化、腐朽、误事害人的榆木疙瘩!”
赵大夯被这劈头盖脸、毫不留情的斥责骂得彻底崩溃,脸色如同开了染坊,由惨白转为死灰,又泛起绝望的青紫,最后彻底失去了所有血色,双腿一软,如同被抽走了全身骨头,就要瘫软下去,被旁边两个终究看不下去的知青眼疾手快地架住,才没有直接摔倒在泥地里。他赖以立身、自豪了半辈子的“老把式”尊严和权威,在马场长这番雷霆震怒和苏晚那两亩如同照妖镜般的茁壮苗圃面前,彻底被碾碎成了齑粉,荡然无存。
马场长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浊了自己的视线。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失败气息的冷冽空气,强行将胸腔里翻江倒海般的怒火与痛心按压下去,但出口的话语依旧冷硬如铁,不容置疑:
“现在,我正式宣布,撤销赵大夯大田组生产组长的一切职务!立刻生效,由连部另行安排工作!”
这道最终的、不留丝毫情面的命令,如同法庭上敲下的定音法槌。赵大夯闻言,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也消失了,彻底瘫软在搀扶他的人身上,眼神涣散,面如槁木。
马场长的目光随即转向一直安静伫立在田埂边缘、神色始终平静如深潭的苏晚。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翻涌着未能及时采纳正确意见的深切懊悔,对险些造成巨大损失的阵阵后怕,更有一种被冰冷现实狠狠扇了耳光后、痛定思痛的清醒与必须拨乱反正的决断。
“苏晚同志,”他的语气明显缓和了些许,但那缓和之下,是更加郑重的托付与不容退缩的期许,“你,受委屈了。你的预警是正确的,你的判断是精准的!而你顶着压力、冒着风险采取的行动,更是为我们牧场,最大限度地挽回了损失,保住了一点最起码的收成,也保住了我们最后的脸面!”
他环视着在场所有惊魂未定、神色各异的干部和群众,声音沉痛而有力,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鼓上:“大家都睁大眼睛,给我看清楚!这就是不尊重科学规律,不听取正确意见,一味迷信老经验、固守老框框的代价!是血的教训!惨痛的教训!我们天天把‘抓革命,促生产’挂在嘴边,到底该怎么‘促’?光靠流血流汗,光靠拍脑袋蛮干,光靠着那点过时的老黄历,行不通了!这条路,走到头了!以后,要靠这个——”他用力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要靠科学技术,要靠敢于坚持真理的脑子!”
马场长的震怒,如同一场席卷一切的狂暴风雪,无情地涤荡了积弊已久的僵化与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