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会的风波,如同淬火的冰水,非但没有浇灭围绕在苏晚身边的微弱火苗,反而将其锻造得更加坚韧、明亮。马场长那基于生产效益的定调,苏晚用冷静、数据和事实赢得的无声胜利,像一块经过验证的巨大磁石,重新吸引了那些在迷茫与困顿中依旧渴望知识、内心追求上进的年轻心灵。
首先带着明确态度回归的,是吴建国和孙小梅。批判会后的第二天傍晚,夕阳将天边染成橘红,两人带着难以掩饰的愧色和一种经过挣扎后更为坚定的决心,再次来到了猪圈后方那片已然焕发生机的试验田边。
“苏晚同志,”吴建国搓着因劳作而粗糙的手,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局促,“之前……会上……我们没能……”
苏晚正蹲在田垄间,专注地给过于拥挤的白菜苗间苗,闻言,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打断了他的嗫嚅:“没事。”
简单的两个字,没有任何情绪的波澜,没有一丝责备或抱怨,却让吴建国和孙小梅心头同时一紧,随即又是一松。他们明白,苏晚的注意力从不纠缠于过往的龃龉与退缩,她的世界仿佛只由眼前具体的问题和未来的可能性构成,广阔而专注。
孙小梅蹲下身,目光立刻被地里那些叶片肥厚、脉络清晰、长势远超菜园组同类的白菜吸引,由衷地惊叹:“苏晚,你这白菜……真是精神!比我们那边精心伺候的还要壮实!你到底是怎么弄的?教教我们行吗?”
苏晚这才停下手,抬起沾了些许泥土的脸,平静地看了他们一眼。两人的眼神里,不再仅仅是好奇与佩服,更多了一种历经考验与反思后、更加稳固的信任和追随的决心。她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正题:“间苗,要留强去弱,保持足够间距,确保通风透光。施肥,讲究薄肥勤施,用充分发酵过的肥水,效果更好,不易烧根。”
她没有长篇大论,只点出最核心的要领。吴建国和孙小梅却如获至宝,立刻用心铭记,随即毫不犹豫地拿起旁边的工具,主动投入到劳作中,用实际行动表明他们的选择。
这一次,他们的靠近,不再仅仅是出于对新鲜事物的好奇或对个人能力的佩服,更多了一种在压力下做出选择、最终确认方向的稳固联结。他们清晰地意识到,在苏晚这片看似简陋的方寸之地,能接触到的,是真正能改变现状、让土地和牲口给出丰厚回报的实在学问。
随后,如同溪流汇入,另外两个之前在批判会上迫于形势保持沉默、但内心对苏晚的处境和能力颇为同情与认可的知青,也试探着加入了进来。一个是名叫赵抗美的男知青,性子沉稳踏实,干活极其细致,有股不声不响的韧劲;另一个是周为民,脑子活络,对新鲜事物接受得快,总有些跳出框架的奇思妙想。
这片小小的试验田和毗邻的猪圈后方区域,在工余时光,渐渐成了一个人气悄然凝聚的焦点。人数不算多,稳定在五六人左右,却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以苏晚为核心、目标明确、氛围务实的小小团体。
苏晚并没有急于传授任何高深或超前的理论。她深知循序渐进和隐蔽锋芒的重要性,尤其是在刚刚经历风波之后。她将这个非正式的聚集,明确地定位为“生产经验交流与互助学习”。
她系统地向他们演示如何更细致地观察猪只的精神状态、食欲、粪便,从而判断其健康情况;带领他们辨认周边常见的、具有药用或营养价值的猪草和本地草药;亲手教他们如何利用废弃物堆制简单有效的发酵肥料。她巧妙地将复杂的生物学、农学原理,拆解、融入每一个具体的操作步骤中,用最朴实无华、贴近生活的语言,讲解“为什么要这么做”。
更多的时候,她扮演的是引导者的角色,通过精准的提问来激发思考。
“你们看,这垄边上的几棵菜,叶片边缘卷曲发黄,和中间的长势不同,可能是什么原因?”
“注意到没有,靠东边那个角落的猪,总喜欢反复拱同一块地方,为什么?”
“如果我们想利用洼地那点存水,灌溉后面那片坡地,该怎么挖掘引水沟,才能既省力气,效果又最好?”
她鼓励每一个人去观察,去思考,大胆提出自己的猜测和想法。起初,大家还有些拘谨,不敢在她面前“班门弄斧”,但在苏晚那始终平静、专注且带着鼓励意味的倾听下,渐渐敢于发言,甚至为了某个细节争论起来。朴素而真诚的思想火花,就在这看似简单的生产交流中悄然碰撞、闪现。
石头也回来了,带着比以往更加沉默却也更加坚定的姿态。他阿妈的担忧和告诫依旧萦绕耳边,但石头心里认准了苏晚的为人和她那些“接地气”的真本事。他话语极少,主要是埋头干活,但他带来的、源于本地生长经验的智慧和一身的力气,成为了这个小组不可或缺的坚实补充。他熟知这片土地的脾性和物产,总能迅速找到苏晚需要的特定草药生长地,也能轻松完成那些需要大量体力的土方工程,为苏晚省下了宝贵的时间和精力。
陈野,依旧是那个游离在边缘地带的、沉默的观察者与守护者。他偶尔会在傍晚时分,牵着那匹同样神骏的马,远远看到这群人围在试验田边或猪圈后方,听着苏晚用平稳的语调讲解,看着其他人专注记录或热烈讨论的侧影。他从不靠近,但那道深沉的目光,总会在人群中那个清瘦却脊背挺直的身影上,多停留片刻,然后便牵着马,默然离开,融入渐沉的暮色。有时,苏晚会在小组经常聚集的角落,发现一些新的、打磨得异常光滑趁手的石制工具,或者一小捆特别柔韧、可用于捆绑或编织的树皮纤维。没有只言片语,一切尽在不言中,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个小小的、尚在雏形的“科研小组”,就在这种低调、务实、专注于解决实际问题的氛围中,悄然凝聚成形。他们没有响亮的口号,没有明确的组织章程,所有的学习、讨论与实践,都紧密围绕着如何解决当前畜牧和种植中遇到的一个个具体难题,如何提高效率,如何让这片土地产出更多。
白玲在远处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心中的妒恨如同被泼了油的野火,疯狂燎原。她眼睁睁看着那个她曾试图彻底摧毁、使其孤立无援的小圈子,非但没有散掉,反而像磁石般吸引了更多人,变得更加壮大、更加稳固。她看到苏晚就那样平静地站在人群中央,神情专注,言语清晰,俨然一个真正的、受人尊敬的“先生”,被那些她曾经也试图引领的人环绕着、请教着。
这景象,比批判会上被马场长当众否定,更让她感到一种锥心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恐慌。她隐隐感觉到,苏晚正在用一种她无法理解、更无法效仿和阻止的方式,在这片她同样想要掌控的土地上,悄然播撒着另一种性质、却可能更具生命力的种子。
而苏晚,在劳作间隙抬起头,看着身边这几个因为最朴素的求知欲和改善现状的愿望而聚集起来的同伴,看着试验田里在众人照料下日益茁壮、绿意盎然的作物,看着猪圈里那些皮毛日渐光亮、哼哼唧唧显得心满意足的猪群,心中那片因时代和遭遇而冰封的原野,似乎也被这微小却真实的温暖,照亮了一丝缝隙。
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也过于脆弱。或许,将知识的火种小心翼翼地传递出去,点燃更多愿意接纳它、运用它的心灵,才是父亲那句“保护好你脑子里的东西”更深层、更富生命力的含义。也唯有如此,她才能在这片看似严酷的冰原上,真正扎下深根,抵御未来的风霜。
团队的凝聚,如同旷野中的星火悄然汇聚,虽仍微弱,却已在这片沉寂而广袤的土地上,点燃了一簇不容忽视的、跃动着生机与希望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