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授粉完成后的日子,希望与焦虑如同交织的藤蔓,缠绕在苏晚的心头。她几乎将所有工余时间,连同着那份沉甸甸的期待,都毫无保留地倾注在了那片被纸袋小心翼翼包裹的“核心育种区”。那里,藏着可能改变这片土地命运的微光。
每天清晨,天光未亮,露水还压在草叶上,她便已来到田边,仿佛一位虔诚的守望者,检查着每一个纸袋是否完好,记录着子房哪怕最细微的膨大迹象。傍晚下工后,她再次驻足于此,在渐沉的暮色里,用目光抚过每一处可能的变化。她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形态描述,是她与这些沉默生命体的对话。
最初的几天,情况确实令人鼓舞。大部分授粉的花朵,子房都呈现出一种充满生机的嫩绿色,像羞涩的少女,微微鼓起了脸颊。每一次记录到尺寸的增长,苏晚心中那簇谨慎的火苗便会明亮几分。她甚至在夜深人静时,于脑海中那方“秘密基地”里,反复推演着这些杂交后代可能具备的优良性状——抗寒、高产、耐贫瘠……梦想的蓝图,似乎正沿着叶脉的纹路缓缓展开。
然而,科学规律的严酷,往往远超乐观的预期。
约莫十天后的一个黄昏,残阳如血,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苏晚像往常一样,屏着呼吸,近乎仪式般地解开第一个纸袋。
指尖触及的,却是一片枯槁。
袋中,那朵原本已膨大如绿豆的绿色小浆果,连带着下方一小段纤细的花梗,已然整体变成了刺目的枯黄色,像被瞬间抽干了所有水分和生命,无力地垂落着。她指尖轻轻一碰,它便悄无声息地脱落,坠入泥土。
心,猛地向下一沉。
她动作加快,近乎慌乱地解开第二个、第三个纸袋……情况大同小异,甚至更为惨烈。原本挂着数十个授粉花朵的几株母本植株,此刻看上去稀疏零落,如同遭遇了一场无形的浩劫。大部分子房在膨大到绿豆或黄豆大小后,便诡异地停滞了生长,继而颜色由健康的绿转为萎靡的黄,再迅速干瘪、萎缩,最终如同泪滴般簌簌落下。只有极少数几个,还顽强地保持着些许绿色,但那生长的势头也已明显迟缓,仿佛在勉力支撑。
希望的嫩芽,尚未完全破土,就遭遇了来自生命本源深处的、严酷的霜冻。
苏晚蹲在田埂上,默然无语。晚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带来冰原特有的凉意,却吹不散心头的沉重。她小心翼翼地捡起几个掉落在地上的、干瘪发黄的小浆果,放在掌心。它们轻飘飘的,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仿佛只是生命逝去后留下的一具空壳。
理智如同一个冷静的声音,在她脑海中清晰地分析着:这是杂交育种中常见的“杂交不亲和”或“胚胎早期发育失败”。野生种与栽培种之间,存在着天然的生殖隔离壁垒,基因的融合与重组并非总能成功,尤其是在试图创造第一代(F1代)的时候,失败是常态,高死亡率是必然。
她懂,她全都懂。在决定进行这项试验之初,她就早已将这种可能性计算在内。
但情感,是另一回事。亲眼看着自己投入了无数心血、寄予了扭转乾坤期望的“作品”,以这样一种无声又决绝的方式大面积夭折,那种亲手触摸失败的冰凉触感,依旧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心扉,带来绵密而真切的痛楚。
石头也发现了异常,他快步走过来,看着苏晚沉默僵硬的背影和地上那些刺眼的枯黄小点,憨厚的脸上瞬间写满了焦急与自责:“苏晚姐,这……这是咋了?是不是俺没照顾好?浇水多了还是少了?还是肥没跟上?”
苏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股巨大的失落感中挣脱出来。她是主心骨,她不能先倒下,更不能把失望和怀疑的情绪传染给这个全心全意信赖她、帮助她的伙伴。
她站起身,转过身时,脸上已尽力恢复了平时的沉静。她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语气尽量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宽慰:“不关你的事,石头。你照顾得很好。这是正常现象。”她顿了顿,寻找着最通俗易懂的比喻,“就像……就像不是每一颗鸡蛋都能孵出小鸡,也不是每一朵授了粉的花都能结出果子。野生土豆和咱们种的土豆,‘血缘’比较远,结合在一起,本就难关重重。”
她伸手指向那些在颓败中依旧顽强挺立着的、为数不多的几个绿色浆果,声音里注入了一丝力量:“看,还有成功的。这些能留下来的,才是历经筛选、真正的‘宝贝’,是我们下一步的希望。”
话虽如此,但当她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寥寥无几的幸存者时,心底的沉重感依旧挥之不去。这不仅仅意味着她本就可用的杂交种子数量将大幅减少,更意味着后续的选育工作基础将变得异常薄弱,如同在悬崖边行走,容错率极低,成功的概率也因此被拉低到了一个令人心惊的数字。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说笑声。白玲和几个女知青结伴走过,似乎是刚洗完衣服回来。白玲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试验田,尤其在那些明显稀疏、带着凋零痕迹的植株上停留了片刻。她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极快,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和淡淡的嘲弄,随即又恢复了常态,和同伴继续说说笑笑地走开了,仿佛只是路过了一片再普通不过的田地。
苏晚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神色,心头刚刚被强行压下的阴霾,又浓郁了几分。她知道,白玲一直在冷眼旁观,等着看她的“笑话”。这次大面积的浆果脱落,无疑为白玲提供了绝佳的佐证,让她更加确信苏晚的试验是“不切实际的瞎胡闹”、“浪费公家资源的个人秀”。无形的压力,来自技术和人事的双重夹击,让她感到有些窒息。
夜幕终于彻底降临,四野俱寂。石头被她劝了回去,苏晚却独自一人留在了试验田边。
清冷的月光洒落下来,为这片饱含希望与失落的土地披上了一层银纱。晚风掠过旷野,带着深入骨髓的凉意,吹动着植株的叶片,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无声地叹息。
她凝视着那些在暮色中沉默伫立的植株,凝视着那寥寥几个承载着最后希望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绿色小点。
失败,是科研路上最常见的伴侣,她早已习惯与之共舞,甚至在父亲的笔记里,读懂了“失败是数据之母”的深意。只是,在这片远离学术殿堂、物资和精神都极度贫瘠的荒原上,每一次失败,都显得格外沉重,付出的代价更高,也更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抓住把柄,成为攻击的利器。
她深吸了一口冰原夜晚凛冽又纯净的空气,那凉意直灌肺腑,却也让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些许。她紧紧握住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不能气馁。绝对不能。
哪怕只剩下一个浆果,她也必须坚持下去,用百倍的精心去守护。这不仅是为了向白玲、向所有质疑者证明自己选择的道路,更是为了父亲那句沉甸甸的嘱托——“保护好你脑子里的东西”,为了将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在这片她已深深扎根、与之血脉相连的土地上,结出实实在在的果实。
希望,往往就诞生于无数次失败之后,那一点点顽强存活的、微弱却不肯熄灭的星光之中。
而她,苏晚,必须成为这片星光最坚定的守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