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场长的雷霆之怒,如同西伯利亚南下的寒流,裹挟着冰碴子刮过田野,刮过每一个在场者的心头。赵大夯那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沟壑的脸,此刻灰败得如同秋后被霜打蔫的茄子。在众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他踉跄着离开田埂,那向来挺直的脊梁弯成了一个沉重的问号,仿佛要将这五十亩绝收地的重量全都背在身上。
田野上一片死寂,只有早春的冷风呜咽着穿过稀疏的苗秆,像是在为这场人为的灾难奏响哀歌。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从那个远去的佝偻背影,移回到了马场长和站在他面前的苏晚身上。
马场长胸中的怒火仍在暗涌,但作为牧场的掌舵人,他比谁都清楚,愤怒只能宣泄情绪,却种不出一粒粮食。追责之后,更重要的是如何从这片近乎绝收的土地上,抢回一线生机。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腥气和失败苦涩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苏晚身上。那个站在田埂边的姑娘,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袖口已经磨起了毛边,可她的脊梁却挺得像白桦树一样笔直。她的脸上没有因为证明了自己的正确而流露出丝毫得意,只有一种沉静的、专注于解决问题的凝然——那种神情,马场长只在年轻时见过的、面对棘手实验仍镇定自若的老教授脸上看到过。
“苏晚。”马场长开口,声音还带着刚才怒吼后的沙哑,但语气已经恢复了惯有的沉稳,甚至比平时更多了几分破釜沉舟的郑重。
“场长。”苏晚上前一步,棉鞋踩在干裂的土块上,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马场长的视线掠过她冻得通红的双手,最终落进她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情况,你都看到了。五十亩地,出苗率不足两成,等于绝收。春耕不等人,耽误一天,就是一天的损失。补种,是唯一的路。”
他顿了顿,目光如鹰隼般盯住苏晚,一字一句地问道:“我现在需要一个人,站出来,负责后续所有的补种工作。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用尽可能好的方法,把这五十亩地的损失,降到最低。”
这话问得直接,甚至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逼迫感。人群中泛起一阵细微的骚动,不少人的目光在苏晚和另外几个老农工身上来回逡巡。让一个来了不到一年的女知青担此重任,这无疑是破天荒的,也充满了风险——成了,是力挽狂澜;败了,就是万劫不复。
马场长仿佛没有看到那些疑虑的目光,他只是看着苏晚,继续道:“这项工作,任务重,时间紧,压力大。需要技术,更需要胆量和责任心。你,敢不敢接这个担子?”
接了,意味着要将牧场上百人未来几个月的部分口粮希望扛在自己单薄的肩上;接了,意味着之前所有的质疑和压力,都将转化为更具体的期望和审视;接了,也意味着她将正式从猪圈、从试验田的小天地,走向关乎牧场生存命脉的大田生产前台。
苏晚几乎没有犹豫。
她抬起眼,迎向马场长审视的目光,清澈的眼底没有丝毫怯懦,只有一种基于对自身能力认知的冷静与坚定。那一刻,她脑海中闪过父亲被带走前最后的叮嘱——“保护好你脑子里的东西,但更要保护好自己”。可现在,她不仅要保护好脑子里的知识,更要用它来保护好这片土地和依赖它生存的人们。
“我敢。”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只要场长信任,只要组织给我必要的支持,我愿意负责补种工作,并尽全力确保成功。”
没有慷慨激昂的保证,没有虚浮的承诺,只有朴素的“愿意”和“尽全力”。但这平淡的话语背后,却蕴含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那是知识赋予她的底气。
马场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从她眼中看到了那种熟悉的、属于知识和理性的光芒。这光芒在精准判断猪崽病情时,在绘制节水灌溉草图时,在防霜冻的深夜都曾出现过,而这一次,尤为耀眼。
“好!”马场长重重吐出一个字,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现在起,大田组第一小队的补种工作,由苏晚同志全权负责!各组各部门,必须全力配合!她要人给人,要物给物!谁要是阳奉阴违,拖后腿,”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第一个处分他!”
这道命令,如同正式的战前任命,将苏晚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位置。临危受命,力挽狂澜。
“是!场长!”苏晚挺直脊背,接受了这项沉重而艰巨的任务。她能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有怀疑,有期待,也有吴建国、孙小梅等人毫不掩饰的激动与信任。
她没有浪费时间沉浸在受命的情绪中,而是立刻转向了现实问题。脑海中,“金手指”储存的相关农业知识自动筛选、整合,形成了一套清晰的行动方案。
“场长,当务之急是两件事。”苏晚语速加快,思路清晰得仿佛早已演练过无数遍,“第一,种子。我们需要立即协调更换所有需要补种地块的玉米种子,必须确保是成熟期短、抗逆性强的良种,我会参与筛选和必要的浸种处理。第二,时间。补种必须抢在最后的安全播种期内完成,我们需要更多人手,进行突击作业,同时要考虑到补种后的水肥管理。”
马场长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不居功,不慌乱,第一时间抓住核心矛盾,还能提出具体的技术措施,这才是干事的样子。
“种子问题,我亲自去解决!就算跑到营部,也一定把好种子给你要回来!”马场长斩钉截铁,“人手方面,大田组其他小队,完成自身任务后,优先支援你们第一小队!另外,你的那个‘科研小组’,可以名正言顺地投入进来了。”
这相当于给了苏晚最大的自主权和资源倾斜。
“谢谢场长。”苏晚点了点头,心中迅速开始盘算。补种不仅仅是把种子埋下去那么简单,如何利用这次机会,采用更科学的方法——比如用温水浸种促进发芽,用草木灰拌种防治病害,进行精细播种确保出苗率,后续跟进科学的水肥管理——提高补种作物的成活率和产量,才是关键。她要让这片受挫的土地,不仅重新长出庄稼,更要长出希望,长出她在牧场无可替代的权威。
危机,也是机遇。赵大夯的僵化导致了失败,而她,将用知识和行动,在这片冻土上劈开一条新的生路。
临危受命,千斤重担已然在肩。苏晚转身,看向匆匆赶来的吴建国、孙小梅,以及闻讯赶来的陈野——他站在人群外围,对她微微颔首,目光深沉而复杂。
“同志们,”她声音清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扫过面前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时间紧迫,我们开始工作!”
新的战役,打响了。这一次,她不再是暗中行动的“异类”,而是被正式授予指挥权的“将领”。冰原求生的路上,她又迈出了坚实而关键的一步。远处,白玲站在人群后,看着成为焦点的苏晚,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