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野在暗处构筑的“信息盾”,如同一场无声的春雨,悄然化解了可能降临的狂风骤雨。苏晚对此心照不宣,并未流露出半分异样,反而将这份沉重的感念深埋心底,化作更为专注的行动力,将全部心神投入到眼前这片能够切实耕耘的天地——生产实践。而她自扎根牧场以来,在畜牧抗灾、技术推广中一次次展现出的、被铁一般事实反复验证的价值,如同不断累积的沉重砝码,终于让马场长心中那杆始终倾向于实用主义的天平,再次发生了清晰而关键的倾斜。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马场长带着主管畜牧生产的老张,看似例行公事地再次踱步到猪圈附近。栅栏内,苏晚负责照管的十几头猪只,皮毛光滑如缎,体型匀称健硕,眼神清亮有神,进食时争先恐后,散发出蓬勃的生命力。这与不远处其他几个圈舍里那些皮毛粗糙、精神略显萎靡的猪群形成了鲜明对比。优劣高下,一目了然。
马场长在栅栏外驻足良久,深邃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逐一扫过圈内每一头猪的细节,最后,定格在正弯着腰、一丝不苟地用自制竹刷清理石制食槽边角残渣的苏晚身上。
“苏晚。”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不容忽视的穿透力。
苏晚闻声直起身,放下手中的工具,转过身面向场长,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静的表情:“场长。”
马场长用下颌朝猪圈方向轻轻一扬,语气平淡却分量不轻:“你这几头猪,伺候得是越来越像样了。”
“是组织提供了条件,也是同志们一起努力的结果。”苏晚的回答谨守分寸,挑不出任何错处。
马场长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显然无意听这些场面话,直接切入核心:“不过,光是眼前这十几头养得好,终究是杯水车薪。牧场要发展壮大,畜牧业是顶梁柱,必须挑起重担。”他略作停顿,目光如炬,审视着苏晚,“我看你琢磨出来的这套养猪的门道,确实有点意思,不是花架子。”
他话锋一转,提到了一个具体的目标:“西头靠河沟那边,有个废弃了好些年的旧圈舍,以前也尝试养过几批,都没成气候,后来就荒废了,现在里面堆了些用不上的破烂家什。”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苏晚,带着一丝试探,更带着一份期待:“这个担子,你敢不敢接?把它重新拾掇起来,搞出个样子?连同你现在管的这些,凑足二十头的整数,全部划归你统一管理调配。”
一旁的老张闻言,脸上瞬间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愕,下意识地看向马场长。西头那个旧圈舍他是知道的,位置偏僻,设施老旧破败,几乎就是个半废墟,而且一下子将规模扩大到二十头,光是每日的饲料需求、疫病防控、日常清理的工作量就会呈倍增长,这绝对是个烫手山芋,压力非同小可。
苏晚的心脏在听到“二十头”这个数字时,猛地紧缩了一下,随即又被她强大的意志力迅速抚平。她没有立刻给出答复,而是垂下眼帘,大脑如同精密的算盘飞速运转起来。规模扩大,意味着远超现在的工作强度,意味着饲料供应、疾病风险、管理复杂度的全面提升。然而,硬币的另一面是,这将提供一个更广阔的实验平台,能获取更丰富、更具代表性的数据样本,最终所能创造的生产成绩和影响力,也绝非现在这区区十几头猪可以比拟。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但更是一个不容错过的、证明自身价值的战略机遇。
“场长,”她抬起头,提出了最关键的现实问题,“饲料供应方面……”
“饲料配额,还是按照牧场统一标准拨付,不会额外增加。”马场长似乎早已料到她的顾虑,回答得干脆利落,“但是,你之前一直在尝试使用的那些……替代性辅料,比如发酵豆渣、青贮苜蓿草粉之类的,只要确保安全,不违反总场的硬性规定,可以继续大胆使用,不必有顾虑。”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的老张,又落回苏晚身上,给出了更明确的授权,“至于人手,你自己灵活掌握。你那个‘科研小组’里的人,如果自愿利用工余时间过来帮忙,连部这边予以默许,不算他们脱岗,也不占正式派工名额。”
这番话,几乎是将最大的技术自主权和有限的人力调配权,下放给了苏晚。这既是一种基于长期观察和实际效益而产生的、近乎破格的信任,也是一场充满未知风险的严峻考验。
苏晚清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决然,她挺直了本就笔直的脊背,迎上马场长那深沉而锐利的目光,没有任何迟疑,声音清晰而坚定地回答道:“我敢接手。请场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绝不负组织信任。”
“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马场长脸上那常年被风霜刻画的严肃线条,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瞬,掠过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满意神色。“那就这么定了!老张,你负责协调,尽快安排人把西头那个圈舍清理出来,该修补的地方抓紧修补,需要什么零星材料,优先调配。”
“是,场长!我马上落实!”老张连忙躬身应下,看向苏晚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份复杂的、混合着钦佩与担忧的神色。
这个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迅速在牧场各个角落激荡开来,引发了新一轮的广泛议论。
“嚯!了不得!场长亲自发话,让苏晚管二十头猪了!”
“西头那个鸟不拉屎的破圈舍也交给她了?那地方邪性,以前谁去谁亏!”
“这说明什么?说明场长是真认可她的能耐了!这是要重用的前兆啊!”
“有啥不服气的?人家就是有真本事,能把猪养得膘肥体壮,你能吗?”
羡慕、嫉妒、怀疑、期待……种种复杂难言的目光,再次如同聚光灯般,聚焦在那个清瘦而沉默的女知青身上。
此刻的白玲,正在菜园组负责的田埂边弯腰除草,听到旁人带着惊叹语气议论此事时,手中的锄头猛地一滑,差点重重砸在自己的脚背上。她的脸色在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死死堵住,窒息般的痛苦让她几乎站立不稳。二十头猪!这意味着苏晚在牧场生产经营体系中的实际权重和话语权,将远远超过她这个只能在菜园组指手画脚的所谓“积极分子”!马场长这近乎公开的、毫不掩饰的支持姿态,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她所有的算计和努力之上!
“她凭什么……她到底凭什么……”白玲从剧烈颤抖的牙关中,挤出几个破碎而充满怨毒的字眼,指甲早已深深陷入掌心的软肉,留下几道泛白的深痕。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苏晚,已然无暇他顾,更无意理会外界的任何喧嚣。一个全新而艰巨的挑战,已经实实在在摆在了她的面前。
她几乎是在马场长离开的当天下午,就迅速召集了“科研小组”的全部核心成员,将情况简单说明后,便带领着这支小小的队伍,斗志昂扬地投入到了西头旧圈舍的“重建改造工程”之中。
清理堆积如山、散发着霉味的废弃杂物和陈年固化粪便;修补坍塌了近半的土坯围墙和四处漏风、摇摇欲坠的简易棚顶;按照苏晚基于猪只行为学和卫生防疫要求重新设计的图纸,重新挖掘合理的排水沟渠,定位、砌筑更符合猪只采食饮水习惯的食槽与水槽……
石头和吴建国二话不说,主动承担了最脏最累的搬运和基础土建工作,汗水浸透了他们的旧军装;赵抗美和孙小梅则发挥她们耐心细致的特长,负责清理、归拢尚能利用的旧材料,并逐一登记造册;脑子活络的周为民,拿着苏晚绘制的简易施工草图,负责监督修补的质量,确保每一处加固都落到实处。苏晚自己更是身先士卒,无论是挥锹铲土,还是攀上棚顶铺设修补用的草毡,她都冲在最前面,同时还要统筹全局,及时解决改造过程中遇到的各种突发技术难题。
整个“科研小组”仿佛一台骤然被注入更强动力的精密机器,在苏晚的指挥下,高效、协同地运转起来。共同面对挑战、征服困难的过程,让这个小团体的凝聚力与战斗力,得到了空前的淬炼和提升。
当破败不堪、几乎被判定“死刑”的旧圈舍被彻底清理干净,修缮整齐,焕发出前所未有的规整面貌;当从其他几个圈舍协调调剂过来的几头半大猪崽,顺利与苏晚原有的猪只合群,在新改造的、相对干燥、通风、洁净的环境里,好奇而又适应地四处嗅探、拱食时,苏晚独自站在新旧两个猪圈之间的空地上,目光扫过眼前这规模已然扩大了一倍的“实验猪群”,胸腔中被一种沉甸甸的使命感所充盈。
这不再仅仅是关乎十几头猪是否温饱的技术问题,而是切实关系到牧场二十头生猪的生产效益、存活率、出肉率等一系列硬性指标,更是检验她能否将脑海中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与理念,成功转化为一套可在现实条件下规模化推广、复制的成熟生产模式的关键一役。
猪圈的扩张,绝不仅仅是物理空间和养殖数量的简单叠加。它是苏晚个人能力与价值得到权威认可的重要标志,是她在这片土地上开创的事业版图一次具有战略意义的拓展,是马场长和这片严峻而公正的土地,对她过往努力与未来潜力的又一次重量级的肯定与投资。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混合着泥土、干草和新生猪只气息的空气,清晰感受到肩头担子的分量骤然加重,但与此同时,脚下前行的道路,也仿佛在那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实与宽广。
更大的舞台,已然在砥砺前行中铺陈开来。
而她,必将以更卓越的成果,回报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在这片北疆冻土上,书写下属于她的、不可替代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