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野手臂上那道狰狞的伤口,在苏晚及时的初步处理和后续周兽医的正式诊治下,总算没有恶化,朝着愈合的方向缓慢而坚定地行进。周兽医归来后,对苏晚那套干净利落的应急处理虽未明确赞扬,但眼神里的惊讶与最终的默认,已是一种无言的认可。然而,伤筋动骨尚需百日,在这物资匮乏、营养补给如同杯水车薪的艰苦环境里,他左臂的功能恢复显得尤为漫长而艰难。许多以往对他而言不费吹灰之力的日常——比如为他那匹心爱的“追风”备上马鞍,搬运沉甸甸的豆饼或草料,甚至是一些涉及双手协作的简单盥洗,都变成了需要咬牙才能完成的挑战。
“科研小组”的成员们,在事故初期的集体探望之后,便因各自名下繁重且不容有失的生产任务,难以抽出更多时间给予持续的关照。真正将他的伤势恢复挂在心上,并付诸行动的,似乎只剩下苏晚一人。
她的这种关注,并非源自刻意的讨好或热情的怜悯,更象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如同她每日雷打不动地记录试验田数据、观察猪只状态一般,带着一种基于承诺的、冷静而持续的细致。
她会在每日往返于猪圈与宿舍的固定路线上,“自然而然”地绕行至马厩附近。有时,她会默不作声地在他常坐的那块拴马石旁,放下一小捆还带着晨露气息的、新采摘的草药——或许是捣烂成泥、用宽大叶片包裹的新鲜三七,利于活血化瘀;或许是几块精心刮去粗糙外皮、晒得干爽的接骨木树皮,旁边必定附着一张边缘裁切整齐的纸条,上面用娟秀而简练的字迹注明用法与用量。有时,则是一个用干净硕大的椴树叶仔细包好的小包裹,里面可能是她从自己那份稀缺营养中节省下来的一个水煮蛋,或者一小块利用试验田收获的萝卜丝、掺和着有限的黑面、虽不见半点油星却蒸得异常松软可口的面饼。
她惜字如金。放下东西时,若陈野恰好在一旁,她会抬起那双沉静的眼,目光在他包扎着的手臂上短暂停留,问一句:“消肿些了幺?”或是“周兽医来换过药了?”,得到他通常只是点头或一个“嗯”字的简短回应后,她便不再多言,微微颔首,转身离去。若是他不在,她便轻车熟路地将东西放置在他堆放私人杂物、既显眼又能避开风雨和无关视线的那处角落。
起初,对于这种近乎“无声施与”般的照料,陈野内心深处是充斥着别扭与抗拒的。他早已习惯了独狼般的生存方式,习惯了一切依靠自己,更不习惯,或者说不知该如何面对、偿还这份人情,尤其是来自苏晚——这个从一开始就让他觉得莫测高深、难以定位的女知青的情分。
然而,苏晚那种始终如一的、平静得近乎淡漠的态度,仿佛她所做的不过是给试验田的某株苗多浇了瓢水般寻常;再加上那些草药确确实实缓解了他的疼痛、促进了伤口收敛,那些食物更是真切地填补了他因行动不便而时常饥肠辘辘的胃。这一切,都让他那点基于自尊的别扭,显得格外小家子气,甚至……有些不知好歹。
一个天色晦暗的傍晚,细雨如织,连绵不绝,带着浸入骨髓的湿寒。陈野臂上的旧伤被这阴冷天气引得隐隐作痛,一阵阵钝痛如同阴魂不散的幽灵,缠绕不去。他心情低落地靠坐在马厩里那堆散发着干草特有气息的草料上,望着自己那只依旧绵软无力、连握紧都困难的手臂,一种久违的、近乎颓丧的无力感,如同这阴冷的雨水般,将他密密实实地包裹。
苏晚便是在这片灰蒙蒙的雨幕中,悄无声息地出现的。她戴着一顶边缘破损的旧斗笠,蓑衣下的裤脚溅满了斑斑点点的泥泞,显然刚从试验田里忙碌归来。她的手里,稳稳地端着一个边缘磕碰掉了几块瓷、却擦洗得干干净净的旧搪瓷缸子,里面盛着的深褐色液体正向上蒸腾着白色的、带着药香的热气。
“趁热喝下去。”她将缸子递到他面前,语气是与窗外冷雨截然不同的平稳。
陈野抬起眼,目光落在缸子里。那汤汁色泽深沉,一股混合着老姜特有的辛烈、桂枝的温香以及几种草药清苦气息的味道,随着热气扑面而来。
“什么东西?”他因许久未开口,嗓音带着些微的沙哑。
“驱散寒湿,促进血脉流通的。这种阴雨天,伤口最容易气血凝滞,引发疼痛。”苏晚的解释依旧简洁,直奔核心,“里面煮了干姜、桂枝,还有少量活血的红花。”
陈野沉默着,没有立刻伸手去接。雨水敲打着马厩顶棚的油毡布,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噼啪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
苏晚也并不催促,只是稳稳地端着那缸温热的药汤,站在他面前,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那神情,不象是在施予关怀,更象是在观察一个实验对象对特定刺激的正常反应流程。
最终,陈野伸出那只完好的右手,接过了那只沉甸甸的缸子。指尖相触的刹那,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缸壁传来的、熨帖掌心的暖意,以及苏晚那几根冰凉、还沾着室外湿气的手指,一触即分。他不再犹豫,仰起头,将那碗味道辛辣苦涩的汤药,如同饮酒般,大口大口地灌入喉中。一股灼热的暖流瞬间从食道一路烧灼至胃部,随即更猛烈地扩散向四肢百骸,连带着那条受伤手臂深处的滞重痛感,似乎真的被这股暖意驱散、融化了几分。
他将空了的缸子递还回去,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胸腔里似乎堵着许多话,却像一团乱麻,不知该从何理起。道谢吗?这两个字在如此实实在在的帮助面前,显得如此轻飘。询问她这些看似信手拈来、却每每切中要害的草药知识,究竟师从何处?他深知,那是她身后一片不可轻易触碰的雷区。
苏晚接过空缸,仿佛能透视他此刻内心的纷乱与窘迫,并未给他组织语言的时间。她只是看了看他脸上因药力而稍稍恢复了些血色的神情,语气平淡地交代:“明天若疼痛未见缓解,或是加剧,记得告知我。”说罢,她便再次转身,毫不犹豫地重新投入那片迷蒙的雨帘之中,清瘦的背影很快便被灰暗的雨幕吞噬,模糊不见。
陈野独自留在原地,目光仿佛穿透了雨幕,追寻着那个早已消失的身影。他缓缓低下头,凝视着自己的左手。搪瓷缸子残留的温热,似乎还固执地盘踞在指尖,而那碗苦涩汤药带来的、流淌在血脉深处的暖意,仍在持续地对抗着周遭的湿冷。
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他坚硬如铁的心防深处,悄然破土、滋生。那不再仅仅是最初的探究与好奇,也不再是单纯基于物资交换或危机援手所产生的感激。那是一种更为深沉、更为牢固的东西,混杂着被准确理解的慰藉、被无声守护的安心,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羞于承认、却真实存在的……微弱依赖。
他想起早年失怙失恃的飘零,想起在众多亲戚屋檐下察言观色、艰难求存的童年,想起独自一人被抛到这荒原之地,全靠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和比别人更硬的拳头,才在这严酷环境中挣得一席之地的岁月。他早已习惯了将所有的软弱与需求,深深埋藏在冷漠与疏离铸就的坚硬外壳之下,不轻易显露脆弱,更不轻易,将信任交付于任何人。
可苏晚,这个背负着沉重家庭成分、行为举止处处透着格格不入的“古怪”、沉默得时常让人忽略其存在的女知青,却用一种最不具压迫性、却又最无法回避的方式,如同水滴石穿,一点点、耐心地侵蚀、凿击着他那厚重冰冷的外壳。
她从不追问他的过去,不试图窥探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只是在他陷入困境、切实需要帮助的时刻,提供最直接、最有效、也最恰到好处的支持。这种支持,纯粹得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干净利落得让他所有的防备都显得徒劳,让他无法,也不忍去抗拒。
信任,这对他而言无比陌生的情感,此刻却如同石缝深处悄然渗出的清泉,流量细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着与韧性,缓慢而坚定地,浸润着他那片因长久孤寂而早已干涸板结的心田。
他抬起头,望向马厩外那片被雨水洗刷得更加灰暗朦胧的天空,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这潮湿而冰冷的空气。一个模糊却带着些许暖意的念头,悄然浮上心头:或许,在这片生存高于一切、人情往往淡薄的残酷荒原上,除了无言的烈马与永恒的孤独,还可以拥有另一种形式的、基于理解与守护的……羁绊。
而这种特殊的羁绊,始于黑暗中的无声交易,固于危难时刻的不容退缩的援手,最终,在这个细雨绵绵、寒意沁骨的傍晚,于一碗滚烫而苦涩的汤药里,悄然落地生根,并在沉默的土壤中,无声而坚定地,加深了它的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