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会的尘埃看似落定,但其带来的寒意却如同北疆最严酷的倒春寒,持续地、无声地侵蚀着一切,尤其是在白玲身上,这寒意已化为一场毁灭性的霜冻,将她过去数月苦心经营、引以为傲的一切,从根基到表象,都冻得僵硬、龟裂,露出底下不堪的荒芜。
这种惨败,锥心刺骨,并不仅仅源于马场长在会上那不容置疑的定调,更来自于会后那无孔不入、方方面面的冷漠反噬,如同细密的冰针,从每一个缝隙扎入她的肌肤与尊严。
威信扫地,众叛亲离。这是最直接、也最让她五脏俱焚的打击。曾几何时,她是知青点里说一不二的“领头雁”,是连部领导眼中值得信赖的“积极分子”,走到哪里,迎接她的或是敬畏,或是谄媚,或是不甘却不得不服从的目光。可如今,她清晰地感知到那些目光已然变质。昔日围绕在她身边、唯她马首是瞻的一些跟班,如今眼神游移,与她交谈时言语间充满了刻意的疏离和小心翼翼的保留。就连最贴心的刘春梅,如今跟她说话也带上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惶恐和距离,再不复往日的亲密无间。
当她强撑着姿态去菜园组安排日常工作时,应者寥寥,甚至有人当着众人的面,带着几分试探质疑道:“白玲同志,咱们这老一套的浇水法子是不是太费水了?我听说……苏晚同志那边好像在试验一种什么……省水的沟渠?”这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最敏感的神经。她试图重整旗鼓,组织一次例行的思想学习讨论,结果到场者稀稀拉拉,全程气氛沉闷得如同墓穴,再不见以往那种一呼百应、热烈激昂的场面。
她仿佛从一个被众星捧月的中心,骤然跌落,成了无人问津、甚至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边缘存在。那种从云端坠入泥沼的巨大落差感和被集体无声抛弃的孤绝,日夜不休地啃噬着她的骄傲与内心。
来自上方的敲打与冷遇。李干事事后找她的那次谈话,语气虽竭力维持着组织上的委婉,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告诫与否定,让她如坐针毡,脊背发凉。“白玲同志啊,积极要求进步,动机是好的,这一点组织上清楚。但是,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要讲究策略,更要看清主流和大局……马场长再三强调,当前一切工作的核心,是抓生产,见实效……对于苏晚这样确实有能力、对生产有贡献的同志,我们要团结,要善于发现并学习他们的长处,共同进步……”每一句,都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扇在她自以为是的“正义”与“觉悟”上,彻底否定了她发起那次“肃清流毒”批判会的正当性与必要性。她明白,自己在连部领导,尤其是在能决定她前途的马场长心中,那点凭借往日积极表现积累起来的好感和信任,已然大打折扣,甚至可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负面印象。
孤立策略的反噬。最讽刺的莫过于,她之前用来对付苏晚最得心应手的武器——“孤立”,如今仿佛一个淬了毒的回旋镖,以更猛烈的力道,狠狠砸回了她自己身上。过去是她处心积虑地孤立苏晚,现在,她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壁垒在自己周围形成。那些曾经受她煽动、积极参与批判苏晚的人,有些在看清了数据和场长的态度后,对她产生了微妙的不满与怨怼,认为是她的错误判断和激进引领,才让他们陷入了如此尴尬和被动的境地。而那些原本就对她平日里的强势作风和动辄上纲上线的行为敢怒不敢言的人,如今也似乎找到了某种底气,敢于在背后,甚至在她目光所及之处,投以毫不掩饰的议论、讥诮和幸灾乐祸的目光。
她独自一人走在返回宿舍的那条熟悉土路上,只觉得两旁的目光如同麦芒,刺得她浑身不自在,那些压低的窃窃私语和若有若无的嗤笑,像冰冷的蛇,钻进她的耳朵。食堂里,她惯常坐的那张桌子周围,常常会诡异地空出一圈座位,无人靠近。这种无处不在、无声无息的排斥与冷暴力,比任何公开的指责和辱骂,都更让她感到窒息和屈辱。
然而,最让她意难平、恨欲狂的,却是苏晚那该死的、彻头彻尾的平静!
那个引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她处心积虑、调动所有资源想要一举打倒、踩入泥泞的敌人,此刻却仿佛真的只是经历了一场无关痛痒的微风细雨。依旧每天在那个破败的猪圈里忙碌,依旧蹲在那片可笑的试验田里写写画画,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沉静,步履是从未改变的沉稳。甚至,她试验田里的那些白菜,仿佛无情地汲取了这场因她而起的斗争的养分,竟长得越发郁郁葱葱、生机勃勃,那油亮得刺眼的绿色,在白玲看来,简直就是最嚣张的挑衅和胜利宣言!
苏晚没有表现出丝毫胜利者的耀武扬威,甚至没有向她投来一瞥嘲讽或怜悯的目光。但这种彻底的无视,这种将她所有的攻击和挣扎都视为无物的漠然,恰恰构成了最极致、最深入骨髓的蔑视与羞辱!仿佛她白玲呕心沥血、兴师动众折腾出的这场大风波,在对方那深不见底的平静面前,不过是一场跳梁小丑自导自演的、无足轻重的拙劣闹剧。
愤怒、不甘、羞耻、怨毒……种种炽烈如岩浆的负面情绪在她胸中翻涌、交织、膨胀,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和体面彻底焚烧殆尽。她将自己紧紧关在狭小的宿舍里,拉上窗帘,拒绝了所有人的探视,脸色阴沉得能拧出冰水来。
刘春梅怯生生地端着晚饭进来,小心翼翼地将碗放在炕桌上。白玲连眼皮都未曾抬起,手臂猛地一挥,伴随着一声脆响,碗碟在地上碎裂开来,混着窝头和菜汤,一片狼藉。
“滚出去!”她从喉咙深处挤压出一声压抑而扭曲的低吼,面目甚至因极致的愤恨而有些狰狞。
刘春梅吓得浑身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空寂的房间里,白玲颓然瘫坐在冰冷的炕沿,胸口因剧烈的情绪起伏而不断颤抖,指甲早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留下几道弯月形的、渗着血丝的痕迹。她死死咬着下唇,贝齿深陷,直到一股清晰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失败了,一败涂地,输掉了苦心经营的一切,还沦为了众人眼中可笑又可悲的丑角。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挫败与屈辱的灰烬之中,一股更加黑暗、更加偏执、更加不计后果的恨意,如同被诅咒的毒藤,汲取着失败的养料,开始在她心底疯狂地滋生、蔓延,缠绕紧锁了她的心脏。
苏晚……苏晚!
她绝不会就这么算了!绝对不可能!
眼前的隐忍与退缩,不过是策略性的蛰伏。她会在更深的暗处,用更加阴冷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耐心地等待着,像搜集致命毒液般搜集着一切可能的蛛丝马迹。她坚信,只要苏晚还在“折腾”,还在触碰那些超越常规的领域,就迟早会露出更大的破绽,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到那时,她必将卷土重来,动用所有积累的怨毒与谋划,给予她最彻底、最致命的一击!
她猛地抬起头,充血的眼睛透过窗帘的缝隙,死死盯向窗外苏晚那间破旧草棚的方向,眼神阴鸷、冰冷,如同淬了剧毒、亟待饮血的匕首。
这场战争,远未终结。
它只是转入了更幽深、更不见光的地带。
而她白玲,以屈辱和怨恨发誓,绝不会是认输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