洼地里的喧嚣与热望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如同节日般的气氛在干涸的土地上弥漫。人们如同朝圣般围聚在那两个新旧蓄水坑边,目光紧紧追随着浑浊水面上细微却坚定的上升痕迹,脸上洋溢着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的轻松与对未来的希冀。石头和几个被希望点燃的年轻人,已经按照苏晚之前简略指导的方法,利用现成的沙石、砾层和捆扎的芦苇杆,搭建起了简易的过滤装置,开始将沉淀后相对清澈了许多的水,一桶一桶、小心翼翼地运往那些濒临枯萎的菜地,每一次浇灌都伴随着由衷的惊叹和欢呼。
然而,作为这一切“奇迹”的缔造者,苏晚却并未沉溺于众人的簇拥与那些饱含感激的目光中。她只是冷静、高效地指挥着最初的取水和过滤工作,反复向负责运水的人们强调节约用水、循环利用的基本原则,随后便趁着众人注意力集中在水源本身时,悄然退出了人群的焦点中心,如同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分内事,默默回到了她那位于牧场边缘的猪圈,继续投入到日复一日的喂养、清洁和记录工作中。对她而言,找到并初步引导出水源,仅仅是解除了迫在眉睫的生存警报,后续如何有效维护这个脆弱的水源点、如何在干旱持续的情况下进行合理分配、以及如何预防可能出现的新的危机,才是更需要她运用智慧去冷静思考和规划的长远问题。
晌午刚过,连部那个脸庞稚嫩的小通讯员一路小跑着来到猪圈,在食槽旁找到了正俯身仔细检查“弱崽”耳朵恢复情况的苏晚。
“苏晚同志,马场长让你现在去他办公室一趟。”通讯员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
该来的总会来。苏晚内心并无太多波澜,对这个召见并不感到意外。她平静地直起身,轻轻拍掉沾在裤腿上的草屑和尘土,神情自若地跟着通讯员,走向场部那排低矮、墙皮有些剥落的土坯房。
马场长的办公室同样透着一种属于这片土地的质朴与实用主义。一张漆面斑驳的旧办公桌,两三把吱呀作响的木椅,墙上挂着区域地图和几幅因年代久远而微微泛黄的奖状,构成了全部。马场长正端坐在桌后,手里捧着一个印着红字的旧搪瓷缸,却没有喝,只是用粗大的指关节,有一下没一下、带着某种思考的节奏,轻轻敲击着冰凉的缸壁。见苏晚进来,他抬起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锐利眼睛,在她身上不着痕迹地停留了片刻,然后朝对面的空椅子微微扬了扬下巴。
“坐。”
苏晚依言坐下,脊背自然而然地挺直,双手平稳地放在膝盖上,姿态既不显得卑微,也不带有丝毫倨傲,仿佛只是来进行一次寻常的工作汇报。
“洼地那水,是你找到的?”马场长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声音不高,却带着他惯有的、不怒自威的压迫感,直奔核心。
“是。”苏晚的回答简洁到吝啬,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
“怎么找到的?”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脸上,仿佛要穿透她平静无波的表象,探寻内里的真相,“那地方,我在这牧场十几年了,往年旱季,可是从来没听说能挖出水来。”
苏晚早已在心中预演过无数次类似的问答。她抬起眼,目光坦然,语气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将那些系统的水文地质知识、严谨的观察归纳法和近乎固执的探索,轻描淡写地归结为:“报告场长,我以前……偶然在些杂书上看过一些老辈人找水的土法子。也就是观察哪些地方的草长得特别旺、颜色格外绿,哪些低洼处的土壤颜色更深、用手摸着感觉更凉快,还有留意野生动物喜欢在哪些地方刨坑打洞……这次就是抱着瞎猫碰死耗子的想法,去试着挖了挖,没想到,运气好,真碰上了。”
她说得极其平淡,甚至刻意带上了一点属于这个年龄和身份的、恰到好处的“侥幸”成分,将所有可能引人深思的“异常”都巧妙地掩盖在“土法子”和“运气”这层安全的外衣之下。
马场长盯着她,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信还是不信,只是那敲击缸壁的“笃、笃”声,节奏似乎不易察觉地放缓了一些。他当然不信这仅仅是“运气”使然。那蓄水坑精准的选址,那条明显经过坡度计算、能引导微弱水流顺畅前行的导流渠,都不是一个仅靠几句模糊的“土法子”和虚无缥缈的“运气”的外行能够独立完成的。这背后,必然有着更为系统的知识支撑和清晰的逻辑思维。
但他没有选择戳破这层心照不宣的窗户纸。在这个风声鹤唳、凡事讲究出身的敏感时期,过于深入地探究一个“成分不好”的知青身上所展现出的、超越常理的“能力”,绝非明智之举。他作为一场之长,更需要看重的是结果,是能够解决实际生产困境的硬道理。
“嗯,”他最终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将那点探究暂时压下,换了一个更着眼于未来的问题,“现在水是找到了,解了燃眉之急,值得肯定。但眼下的情况你也清楚,水量不大,而且看这天色,短期内怕是难有透雨,旱情还要持续下去。对于后续的水源利用和保障,你有什么想法?”
这是一个不动声色的试探,同时也是一个隐晦的、给予她展现更多价值的机会。
苏晚抬起眼帘,清澈而平静的目光迎向马场长审视的视线。她心里很清楚,仅仅当一个偶然找到水源的“幸运儿”是远远不够的。她必须展现出更多、更深层的价值,展现出持续解决问题的能力,才能在这个复杂的环境中,为自己争取到更多宝贵的自主行动空间,以及……那或许微弱却至关重要的、来自上层的有限保护。
她略微沉吟了几秒,像是在谨慎地组织语言,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开始注入一种基于事实和逻辑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场长,目前光靠人力一担一担地从洼地往菜地挑水,效率太低,也太耗费劳力。而且,那点依靠渗水积蓄起来的水量,如果只靠现在那两个露天土坑储存,日头一晒,蒸发很快,根本存不住多少,是很大的浪费。”
她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快速地观察了一下马场长的面部表情。见他只是专注地听着,指间的敲击动作已经完全停止,并没有流露出不耐烦或打断的意思,便继续说了下去,措辞依旧保持着符合她身份的朴素,但内里的思路却逐渐清晰:
“我……根据那边洼地的地形和水流情况,私下里瞎琢磨了一下。觉得如果能想办法,比如把现有的蓄水坑再挖深、扩大一些,或者利用那片洼地本身的形状,稍微改造一下,弄成一个能积蓄更多雨水和渗水的小水洼。然后,再从那里出发,规划着挖几条更合理、更能减少沿途渗漏和蒸发的土渠,争取能把水直接引到离菜地更近的地方,哪怕只是引到大家平时取水更方便的位置。这些沟渠不一定需要多宽多深,有时候,能让水在流动过程中慢慢渗下去,滋润沿途干裂的土地,也是好的。这样弄下来,或许……能在一定程度上节省下大量挑水的人力,也能让眼下这点有限的水源,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她没有直接抛出脑海中那些关于“小型节水灌溉系统”、“毛细渗灌原理”、“简易塘坝水利工程”的成熟且超前的构想,而是刻意使用“瞎琢磨”、“弄成”、“或许”这类模糊而谦逊的词语,将一个经过优化的水利设施雏形,用最朴素、最符合她当下身份认知的语言包装起来,小心翼翼地呈现出来。
然而,即便是这样一个经过层层“降维”处理的雏形方案,其内里所蕴含的整体规划性、对自然规律的尊重以及对资源效率的前瞻性思考,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知青,甚至超越了牧场里大多数经验丰富的老农工习惯性的思维模式。
马场长敲击缸壁的手指早已彻底安静下来。他凝视着坐在对面的苏晚,目光变得愈发深沉难测。眼前这个身形单薄的少女,脸上还清晰地残留着连日劳作留下的疲惫与风霜痕迹,皮肤被荒原的阳光晒得微黑,但那双沉静的眼眸里透出的光芒,却冷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看似平静无波,底下却仿佛涌动着看不见的、足以改变地貌的智慧激流。
她此刻不是在诉苦抱怨,不是在邀功请赏,甚至不是在小心翼翼地提出请求。她更像是一个冷静的参谋,在以一种近乎客观的语调,陈述着一个经过思考的、能够更有效解决实际生产难题的、具备操作性的优化方案。
沉默在简陋的办公室里弥漫、发酵,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只有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菜地那边因为得到及时灌溉而发出的、带着喜悦的喧闹人声,清晰地提醒着眼前这场谈话发生的根本原因和它所承载的现实意义。
许久,马场长才缓缓地、字斟句酌地开了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明显的喜怒倾向:“你琢磨的这些……听起来,倒是有点意思。”
他没有立刻表态支持或拨款实施,也没有提出任何具体的质疑,但这句“有点意思”,本身就已经是一种超越了之前仅仅认为她“能吃苦耐劳”或“养猪确实有一套”的、更深层次、也更带有份量的认可。这是一种对“思维能力”和“解决问题潜力”的认可。
“这事儿,我心里有数了。”他最终做出了结论,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你先回去,把猪圈的生产给我照看好,那是你的根本。洼地那边水源的日常维护、取水秩序和分配,我会另外安排专人接手负责。”
“是,场长。那我先回去了。”苏晚站起身,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辞,也没有流露出丝毫得到认可后的欣喜或放松,只是如同接受一项普通工作指令般,平静地转身,步履稳健地离开了办公室。
看着她离开的、依旧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马场长久久没有动作,也没有重新端起那个搪瓷缸。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土坯房的墙壁,落在了窗外那片广袤、贫瘠却又孕育着顽强生机的土地之上。
这个名叫苏晚的女知青,就像一颗被命运无形之手投入牧场这潭表面平静湖水里的石子,她激起的涟漪,远比他最初依据档案材料所做的预想,要更大、更深远,也更具某种颠覆性的潜力。
他或许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去观察,去权衡,但内心深处,那份原本因她家庭成分问题而存在的、根深蒂固的隔阂与政治上的警惕,此刻,不得不开始让位于一丝难以言喻的、对“实际能力”与“解决问题价值”本身的看重与考量。
在这片广袤无垠、向来依靠天时吃饭、凭借力气说话的坚硬土地上,一种新的、基于知识与实效的潜在秩序,似乎正随着这个沉默寡言、却一次次用行动证明自己的女知青的脚步,悄然萌芽,无声地挑战着旧有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