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醒,荒原沉浸在一种死寂的青灰色调里。凛冽的寒气凝固了空气中最后一丝水分子,将每一根枯萎的草茎都包裹在剔透的冰晶之中,望去白茫茫一片,仿佛大地披上了素缟。这是北大荒一日中最酷寒的时刻,呼吸间带出的白雾顷刻便会凝结成细小的冰凌。
陈野牵着那匹名为“追风”的黑色骏马——马群里性子最暴烈、也最得他心意的一匹,踏着冻得硬如铁石的泥土,朝着远离知青宿舍的草场缓步而行。作为牧场里数一数二的骑手,照料这群血脉里仍奔涌着野性的军马后代是他的职责,也让它们在这日复一日愈加严寒的清晨里保持必要的活动与适应。
这条他走了无数次的路线,无可避免地要经过那片位于牧场最边缘、总是弥漫着特殊气味的区域——猪圈。
远远地,尚未走近,他的目光便捕捉到了那个已然在猪圈围栏内忙碌的瘦削身影。这让他惯常平静无波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大多数新来的知青,尤其是被发配到这等脏臭累活计的,头几天难免要经历一番挣扎——消极怠工、怨声载道,甚或暗自垂泪。像这般早便起身,并且看上去已投入劳作许久的,实属异数。
陈野下意识地勒住了缰绳,脚步放得更轻、更缓。他借着几丛高大枯黄、挂满霜花的蒿草作为遮掩,隔着一段不算近的距离,那双惯于洞察细微的眸子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好奇,静静地投注过去。
苏晚正背对着他所在的方向,半蹲在那个残破污秽的石槽旁。她似乎并非在进行简单的饲料倾倒,而是用那双戴着破旧棉手套的手,在槽内仔细地翻检、拨弄、分拣着什么。动作间,她会不时地将一些明显颜色发黑、结成硬块或带着明显霉斑的饲料残渣挑拣出来,毫不犹豫地扔到旁边的空地上。
她在……筛选饲料?陈野浓黑英挺的眉毛几不可见地蹙起。这举动在他看来有些难以理解。这些畜生,难道还会在意吃进口的东西干不干净?
更让他感到一种微妙怪异的是,她一边进行着这看似徒劳的分拣工作,一边会时不时地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掠过圈内几头特定的猪只,停留片刻,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无声地确认或记录着什么。她的整套动作不见丝毫新手的慌乱与厌恶,反而透着一股与周遭肮脏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静专注,以及一种……近乎苛刻的条理性。
陈野看不清她的正脸,只能看到她侧身的剪影,和那束在脑后却仍被凛冽晨风吹乱了几缕的发辫。她身上那件蓝布棉袄与他的一样洗得发白破旧,甚至看起来更为单薄,但在曦光微露的青灰色天幕下,那始终挺直、不曾被沉重劳动压弯的背脊线条,却莫名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倔强与韧性。
“追风”似乎不耐这短暂的停滞,从鼻腔里喷出一股浓白的雾气,前蹄焦躁地刨了刨坚硬冰冷的土地,发出“哒哒”的脆响。
这细微的动静显然惊动了圈内的人。
苏晚动作骤然一顿,几乎是立刻地,她回过头来。
刹那间,隔着清寒的空气与稀疏的枯草,陈野的视线毫无预兆地撞入了一双眼睛里。
那是一双极其清澈,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眸。瞳仁的颜色是纯粹的墨黑,像被最寒冷的山泉浸透多年的墨玉,里面没有预料中的惊慌失措,没有讨好逢迎,也没有寻常女知青见到陌生男性,尤其是他这种带着几分野性与疏离感的骑手时,常有的羞涩或刻意回避。只有一刹那因被打扰而升起的本能警惕,以及一种迅速沉淀下去、恢复如初的、近乎淡漠的平静。
她的脸颊上蹭了些许泥污,鼻尖和两颊都被酷寒冻得通红,显得有几分狼狈。然而,衬着这份狼狈,那双过分冷静明亮的眼睛,却像蒙尘的明珠骤然拭去浮灰,亮得惊人,几乎刺目。
四目相对,不过电光火石的一瞬。
苏晚什么也没有说,甚至连一个询问的眼神都未曾递出。她只是极其自然地、平静地移开了目光,仿佛他与他身后的骏马,都不过是这荒原上一处无关紧要的背景。她重新低下头,继续她未完成的工作——将那些经过分拣、看起来相对“洁净”一些的饲料,用手小心地推到一头蜷缩在角落、格外瘦骨嶙峋的小猪面前。
陈野停留在原地,握着缰绳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心里那种怪异莫名的感觉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浓重。这个新来的、成分有问题的女知青,和他以往见过的所有同龄人都截然不同。她不是在用沉默承受苦难,也不是在试图通过积极的劳动表现来博取同情或谋求境遇的改变。她那种全神贯注的神态,那种一丝不苟的举止……倒更像是在进行某种严谨而重要的……研究?
对着这些肮脏的猪?
他线条硬朗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扯动了一下,牵出一丝混杂着淡淡嘲讽与难以理解的荒谬感。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一拉缰绳,示意“追风”调转方向,继续他未完成的行程。
清脆而富有节奏的马蹄声再次响起,踏破了荒原清晨这片刻的凝滞与寂静。
走出很远,几乎要绕过那道遮挡视线的土坡时,陈野鬼使神差地,又一次勒马回望。
那个单薄的身影依旧固执地蹲在那片污秽之中。此刻,东方的天际终于挣脱了最后一丝束缚,喷薄而出的金色晨曦如同融化的金液,泼洒向无垠的荒原,也为她专注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模糊而温暖的光边。在她周身,是挥之不去的恶臭、触目惊心的贫穷和砭人肌骨的严寒,可她微微低头、凝神于眼前事物的姿态,却莫名地、强烈地让陈野脑海中闪现出一个久远的画面——那是多年前在某本破旧画报上看到的,在明亮整洁的实验室里,穿着白大褂、埋头于精密仪器的科学家。
荒谬绝伦的联想。
他猛地甩了甩头,像是要驱散这毫无来由、甚至显得有些不切实际的念头。用力一夹马腹,“追风”会意,迈开四蹄小跑起来。
然而,那个在猪圈污秽之中写写画画、认真挑拣着饲料的倔强背影,和那双冷静得仿佛能洞穿一切、又淡漠得仿佛置身事外的墨黑眼眸,却如同一枚生了锈、却异常锋利的钉子,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时刻,悄无声息地、深深地楔入了记忆的深处,再也难以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