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充当点名和分配处的,是几间倚着背风坡搭建的低矮土坯房,墙皮在漫长风霜的侵蚀下已大片剥落,裸露出里头粗糙的、混着干草梗的黄土坯子,像生了丑陋的疮疤。房前歪歪扭斜地杵着一根木杆,上面挂着一块颜色晦暗的木牌,牌子上用早已褪色发暗的红漆写着“红星牧场革命委员会”几个大字,笔划因风吹日晒而斑驳开裂,如同垂死老人眼角的皱纹。
之前拿着铁皮喇叭、声若洪钟的中年男人——马场长,此刻正站在房檐下那一小片略微能遮挡些风刀的阴影里。他脱掉了那顶厚重的狗皮帽子,露出剃得发青、泛着冷硬光泽的头皮,以及一张被北大荒的风沙和严寒反复打磨过的脸庞。深深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璺,毫不留情地镌刻在他的额角、眉心和眼周,嘴唇因长期暴露在干燥酷寒的空气中而布满细密的裂口,有些甚至渗着血丝。然而,与这饱经沧桑的面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双眼睛——锐利、明亮,带着鹰隼般攫取的精光,缓缓扫过面前这群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面色青白的年轻面孔时,里面没有多余的同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以及一丝深埋眼底、不易为人察觉的沉重负担。他肩上扛着的,是这片土地的生产,也是这些年轻人的生死。
他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边缘卷曲的名单,粗糙的手指按在纸面上,纸张在持续不休的狂风中哗哗作响,仿佛随时都会被撕裂。
“现在开始分配!”马场长的声音不算特别高昂,却像淬了火的钢钉,精准地穿透呼啸的风声,砸进每个人的耳膜,“念到名字的,站到左边,是畜牧组,主要负责放马、放羊。念到名字站右边的,是农工组,开荒、种地、积肥!”
人群瞬间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安静,所有的目光,无论惶恐、期待还是麻木,都死死聚焦在那张在马场长指间颤抖的薄纸上。那不仅仅是一张名单,更像是一纸判书,决定着他们即将面对的是相对“体面”的畜牧,还是与泥土和重体力为伍的农工,是在这片苦寒之地上稍微轻松一点,还是陷入更深的泥泞。
“张建国!”
“到!”一个身材高壮、脸上还带着些学生气的男知青应声而出,带着一丝被首先点名的、略显兴奋的激动,快步站到了左边。
“李卫东!”
“到!”
“王红霞!”
……
名字一个接一个地被念出,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激起细微的涟漪。队伍缓慢而确定地分流。白玲被分到了农工组,她纤细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这个需要“面朝黑土背朝天”的分配结果不甚满意,但仅仅是一瞬,她便迅速调整好了面部表情,甚至微微昂起下巴,以一种“接受锻炼”的姿态,挺直腰杆站到了右边,努力在人群中显得突出。
苏晚依旧安静地站在队伍靠后的位置,微微垂着眼眸,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浅淡的阴影,仿佛周遭因分配而起的细微骚动、低语、乃至命运的悄然转折,都与她隔绝开来。只有那微微抿紧的、失去血色的唇角,泄露了一丝她内心并非全然的平静,而是如同拉满的弓弦般的紧绷。
终于,马场长那平稳念读的声音顿了顿,他的目光在名单的某一行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确认什么。随后,他抬起眼,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越过前面攒动的人头,准确地找到了那个始终站在人群边缘、身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背脊却始终挺得如同白杨树般笔直的少女。
“苏晚。”
他念出这个名字时,语调平稳得没有任何起伏,但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却在苏晚身上多停留了足足两三秒。那目光沉甸甸的,不像看待其他知青那样只是例行公事的确认,而是带着一种更深层次的、穿透表象的评估,审视着这具瘦弱身躯里可能蕴含的东西,甚至,在那审视的最深处,还藏着一丝极为隐晦的、源于名单上那个特殊备注的警惕与疏离。——“成分:资本家,父为反动学术权威”。这短短一行字,在这个特殊的年代,这个强调“根正苗红”的环境里,足以在她周身划下一道无形的壁垒。
空气似乎因这短暂的凝视和那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含义而凝滞了一瞬。不仅马场长,周围不少耳聪目明的知青也下意识地,或明目张胆,或偷偷摸摸地将目光投向了苏晚。那些目光里,掺杂着好奇、怜悯、疏远,甚至还有几分划清界限的冷漠。
苏晚抬起眼帘,黝黑的眸子平静地迎上马场长那审视的、带着无形压力的目光,没有怯懦的躲闪,也没有卑微的讨好,只是用一种清晰而稳定的声音应道:“到。”
马场长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脸上依旧是那副被风霜雕刻出的、没什么表情的硬朗模样,继续用他那没有波澜的声调念出了决定:“畜牧组,放猪组。”
“放猪组?”
这三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略显平静的水面,人群中立刻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带着讶异和某种了然意味的窃窃私语。放猪,在牧场这套隐形的等级体系里,几乎是最底层、最肮脏劳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活计。终日与猪猡为伍,气味熏人,清理圈舍更是苦差,通常都是分配给身体最弱、或是像苏晚这样因“成分”问题而最不受待见的人。
白玲的嘴角几乎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她飞快地瞟了苏晚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优越感和一丝终于看到对方跌落尘埃的幸灾乐祸。看吧,知识分子的女儿,最终还不是得来喂猪?
苏晚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既没有预期的屈辱,也没有愤怒。她只是沉默地、依言从原本的队伍中走出,步履平稳地站到了代表畜牧组的那一小片区域,但她没有试图融入那群因为被分去放马而显得略有几分“优越感”的男知青中间,而是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了人群的边缘,像一株无意争春的寒梅。
马场长“啪”地一声合上了名单,最后用他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扫视了一圈面前这群命运已被初步划定的年轻人,沉声道:“到了这里,就要守这里的规矩!别再把城里那套少爷小姐的作风带过来!北大荒,不相信眼泪,只相信汗水和老茧!都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参差不齐、带着些许颤抖的回答声在凛冽的寒风中响起,显得有气无力。
“解散!各组长把人领走!”
人群开始骚动,如同被惊扰的蚁群,带着茫然和一丝对未知的恐惧,各自寻找着新的归属和带领他们的人。苏晚没有动,她依旧站在原地,看着马场长转身、掀开厚重的棉帘走进那间低矮土坯房的背影,然后又缓缓将目光投向远处——那一片用低矮土墙和粗糙木栅栏勉强围起来的、随着风声传来隐隐约约、此起彼伏猪叫声的方向。
寒风不知疲倦地卷着地上的雪末和尘土,打着旋儿,一次又一次地掠过她那双已经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脚边。
放猪组。
屈辱吗?或许内心深处是有一点的,那是一种被公开打上“次等”标签的微刺感。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从父亲被带走、家门被贴上封条的那一刻起,她就无比清楚地知道,过往那个属于北平苏家大小姐的一切,都已烟消云散,如同镜花水月。在这里,在这个以成分和出身划分人的地方,她必须从最底层、最肮脏、最不被注意的角落,重新开始,用自己的方式,活下去,并且,记住父亲的嘱托。
她轻轻拢了拢身上那件早已被寒风打透、根本无法保住温度的单薄棉衣,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敛进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然后,朝着那片传来阵阵猪叫、空气中开始弥漫起隐约不太好闻气味的区域,迈出了坚定而平稳的脚步。
脚步落在冻得坚硬如铁的土地上,很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