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的喧嚣过后,是更加庞大和繁琐的收尾工作。鹰嘴崖下及周边广袤的荒原上,尸横遍野,缴获的兵甲、旗帜、马匹堆积如山,俘虏的乌洛兰部众垂头丧气地被圈禁在临时划出的区域。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在雨后初晴的阳光下,发酵成一种更加令人窒息的恶臭。
王潜行营的大帐已然北移,设立在战场外围一处高地上。各部将领往来穿梭,汇报战果,接受新的指令,人人脸上都带着大战获胜后的疲惫与兴奋。
陈骤的前锋军被特许撤至鹰嘴崖营地休整。他们伤亡最重,也立下了头功。王潜亲自下令,军需官优先向前锋军补充粮秣药材,并派来了更多的军医协助救治伤员。
鹰嘴崖上,残破的营寨终于迎来了真正的安宁。士兵们默默地清理着营地,埋葬同袍,清洗兵甲。气氛不再紧绷,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悲伤。豆子和周槐忙得脚不沾地,清点着剩余的人员和物资,记录着功勋和伤亡。小六则红着眼圈,帮着军医照顾伤员,尤其是那些重伤难治的,他会在他们最后时刻,努力记下他们的名字和家乡。
陈骤的左臂旧伤在连续的战斗和高强度指挥下,又开始隐隐作痛,但他顾不上这些。他先去看望了重伤的弟兄。大牛失血过多,虽然性命无碍,但需要长期静养,此刻正鼾声如雷地睡着。赵破虏也因失血和疲惫昏睡不醒,但军医说年轻人底子好,恢复过来问题不大。胡茬肩膀的伤口被重新处理过,这家伙一边龇牙咧嘴地吸着冷气,一边还跟来看望他的骑兵弟兄吹嘘自己如何带伤冲阵。
石墩拖着未愈的身躯,吼叫着督促那些幸存的新兵参与清理工作。熊霸默默地扛着最重的物资,他似乎已经从那种杀戮的狂热中平静下来,只是变得沉默和憨厚,偶尔看向远方的目光,带着一丝茫然。冯一刀等老兵则聚在一起,一边擦拭着刀剑,一边用最粗俗的语言回味着刚才的战斗,时而哄笑,时而沉默。
陈骤巡视完营地,心中百感交集。他走到那处曾经几度易手、洒满鲜血的缺口前,驻足良久。韩迁默默来到他身边。
“都统计出来了?”陈骤问道。
韩迁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前锋军出征时满编五千,现存……能战者,不足两千。阵亡一千九百余,重伤五百余,其余皆为轻伤。”他顿了顿,“锐士营……老王、杜衡他们带出来的老底子,算上轻伤的,只剩不到三百人了。”
一阵刺痛掠过陈骤的心头。这些数字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面孔,是黑风隘并肩作战的兄弟,是饮马河幸存下来的种子。
“他们都是好样的。”陈骤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们的功劳,他们的名字,一个都不能漏。”
“豆子和周槐正在加紧整理。”韩迁保证道。
这时,王潜的亲卫来到营地,传令陈骤前往行营大帐议事。
陈骤整理了一下衣甲,带着土根和铁战,再次下山,来到王潜的中军大帐。
帐内,除了王潜,还有几位行营的高级将领和文官,气氛与外面的肃杀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微妙的权衡。陈骤敏锐地注意到,那位一直与他不睦的赵副都护也在场,脸色似乎不太自然。
“陈将军来了,坐。”王潜态度和煦,示意陈骤在下首坐下。
“此战大捷,陈将军率前锋军浴血奋战,固守鹰嘴崖,后又为破敌先锋,居功至伟。”王潜开门见山,肯定了陈骤的功劳,“本帅已拟好奏章,为将军及麾下将士请功。”
“此乃王帅指挥若定,三军将士用命之功,末将不敢居功。”陈骤依礼谦逊道。
王潜摆了摆手:“功是功,过是过,本帅心中有数。”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帐内众人,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不过,战事期间,也有些许不谐之音。警如,前锋军固守鹰嘴崖,血战待援,为何粮草、箭矢补给屡屡延迟?以致将士们需拆营为箭,近乎弹尽粮绝?”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赵副都护的脸色微微一变。
王潜的目光落在一位负责后勤转运的文官身上:“李参军,你来说说,是何缘由?”
那李参军额角见汗,支吾道:“回……回大帅,实在是……道路泥泞,转运艰难,加之……加之各部皆需补给,一时难以周全……”
“哦?是吗?”王潜语气依旧平淡,“可本帅怎么听说,有人暗中授意,故意拖延卡扣前锋军补给?甚至……有传言与敌暗通款曲?”
“噗通!”李参军吓得跪倒在地,“大帅明鉴!下官……下官绝无此心!皆是……皆是……”他目光下意识地瞟向赵副都护的方向,不敢再说。
赵副都护脸色铁青,猛地站起身:“王帅!此乃污蔑!定是有人战场失利,欲推卸责任……”
“赵副都护!”王潜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冷,“本帅尚未说谁,你何必急于自辩?郑长史如今不在军中,有些事情,待他回来,本帅自会查问清楚!至于你……督运粮草不力,致使前锋军险遭不测,亦有失察之责!暂且回营反省,听候处置!”
赵副都护张了张嘴,在王潜冰冷的目光下,终究没敢再辩驳,铁青着脸,躬身告退。
王潜这才看向陈骤,语气缓和下来:“陈将军,军中派系倾轧,乃积年痼疾,非一日可除。然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本帅绝不会让将士流血又流泪。此事,定会给你和前锋军将士一个交代。”
陈骤起身抱拳:“末将代前锋军上下,谢过大帅!”
他心中明白,王潜这是在敲山震虎,也是在安抚他。郑长史根基深厚,不可能仅凭俘虏的几句传言就扳倒,但经此一事,想必那些人也会有所收敛。而赵副都护被当众申饬,无疑是给了他们一个明确的警告。
离开大帐,陈骤心绪稍宽。他信步走向斥候队休整的区域。老猫正靠在一块石头旁,擦拭着他那柄从不离身的短刃,瘦猴在一旁清点着几架完好的敌军弓弩,见陈骤过来,连忙起身。
“都督!”
“都坐。”陈骤摆手,“弟兄们折损如何?”
老猫独眼闪过一丝痛色,声音依旧平稳:“折了十七个老手,雷豹带了伤,但不碍事。抓来的舌头,周槐那边用得上。”
“辛苦了。没有你们前出侦察,摸清敌情,没有你们接应胡茬,扰乱敌后,我们撑不到王帅来援。”陈骤真诚道。这些沉默的耳目与尖刀,功劳同样不可或缺。
老猫扯了扯嘴角,没说什么。瘦猴则咧嘴笑了笑:“都督,下次有啥硬骨头,俺们还先去摸!”
巡视完毕,陈骤独自走上鹰嘴崖最高处。残阳如血,映照着下方正在清扫的战场。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贴身放着的,是苏婉赠他的药材包,那枚狼牙护身符,他已赠予了她。唯有捷报能稍慰牵挂。
此战暂告段落,但浑邪部远遁,威胁未除。后方郑长史之流,也绝不会就此罢休。功勋与赏赐的背后,是更复杂的旋涡。
然而,鹰嘴崖的烽火已然熄灭,归途,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