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寨门像一道溃烂的伤口,敞开着,不断有惊惶的敌兵从里面逃出来,如同被捣了窝的蚂蚁,漫无方向地撞进外面的黑暗和雨幕里,然后被守在外围的“骤雨”队斥候或擒或杀。寨门内,火光跳跃,杀声、哭喊声、垂死呻吟声混杂在一起,随着风一阵阵传来。
陈骤拄着长矛,站在门外一处稍高的土坡上,雨水顺着他甲胄的缝隙流下,在地上汇成淡红色的水洼。他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刚才那一番冲杀耗力极大,握着矛杆的手因为用力过猛,微微颤抖。但他腰背挺得笔直,目光如炬,死死盯着那片混乱的营寨,更像一头刚刚饱饮鲜血、正在舔舐伤口并警惕环伺领地的头狼。
土根沉默地站在他侧后方半步,圆盾支在地上,上面布满了刀砍箭凿的痕迹,他粗壮的手臂上也添了几道新伤,正用牙咬着布条草草包扎。大牛和石墩正在门下整顿队伍,清点伤亡,呵斥着将俘虏捆缚结实。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火烧毡布的焦糊味。
老王从后面走上来,独眼扫过战场,低声道:“队正,咱们这把火,烧得太旺了。李阳这一退,怕是收不住脚了。”
陈骤嗯了一声,视线没有离开营寨深处。他能感觉到,敌营的抵抗正在迅速瓦解,从有组织的节节阻击,变成了无头苍蝇般的各自为战。中军被破,主将逃窜,对士气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王都尉的鼓声,近了。”陈骤侧耳倾听。东边传来的战鼓声越来越清晰,如同滚雷迫近,带着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感。
就在这时,一队骑兵冲破雨幕,疾驰而至,约有十余骑,为首者正是王都尉麾下的那名传令兵,此刻他脸上满是兴奋的红光。
“陈队正!都尉大军前锋已至三里外!都尉令:你部已立奇功,现命你部稳固东寨门,清剿附近溃兵,为主力打开通道!都尉将亲率中军,直捣黄龙!”
命令简洁明确。王都尉要利用“骤雨”队撕开的口子,发动总攻了!
“遵令!”陈骤抱拳,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主力终于到了,他们不再是孤军奋战。
传令兵拨转马头,又补充了一句:“都尉还说,此战若胜,陈队正当居首功!”说完,便带着骑兵旋风般离去,显然是去传达其他指令。
首功!这两个字像火星掉进干柴堆,让周围听到的士卒们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大牛咧开大嘴,差点笑出声,被石墩捅了一下才忍住。
陈骤脸上却没什么喜色。首功意味着更多的赏赐,也意味着更多的目光和接下来的重担。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杂念,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都听到了?”陈骤转身,面对集结过来的部下。队伍比出发时稀疏了一些,不少人身上带伤,但眼神里的凶悍和战意却更加炽烈。
“主力到了!咱们的活儿还没完!守住这个口子,别让溃兵冲乱了都尉的阵脚!大牛,带你的人,沿着寨墙向外清理二百步,遇到成建制的溃兵,杀!零散的,驱散!”
“得令!”大牛提起刀,点齐人手,如同猛虎出闸,扑向雨夜中。
“石墩,巩固寨门,设置障碍,安排弓手上墙,视野好的位置,盯着点里面,别让敌人反扑!”
“明白!”石墩闷声应道,立刻带人忙碌起来。
“老王,带几个机灵的去接应一下主力前锋,给他们引路,指明中军大帐的方向!”
老王点头,点了瘦猴等几个斥候,迅速没入黑暗。
“其余人,原地休息,包扎伤口,轮流警戒!”
命令一道道下达,没有人抱怨,经历了刚才那场血战,所有人都明白,现在每一步都关系到整个战局的胜负,也关系到他们自己的生死荣辱。
陈骤走到一堆缴获的敌军箭矢旁坐下,土根默默递过来一个水囊。他喝了几口冷水,感觉喉咙里的血腥味淡了些。他拿出那块写字的木片,炭笔字迹已经被雨水和汗水模糊了大半。他用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的“骤”字上划拉着,目光却望向那片喊杀声越来越近、火光越来越亮的营寨深处。
主力部队的加入,如同洪流冲垮堤坝。可以清晰地听到,营寨西边、北边都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和冲锋的号角,王都尉的旗帜想必已经多处扬起。李阳的部队彻底崩溃了,兵败如山倒。
偶尔有小股溃兵慌不择路,朝着东寨门跑来,都被墙头上的弓手和门外游弋的大牛部轻易解决。战斗变成了清剿和追击。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放亮,雨势渐小,但阴云依旧低沉。鹰嘴滩营寨的火光渐渐被天光取代,但浓烟依旧滚滚,昭示着昨夜的惨烈。
一名骑兵飞奔而来,是老王派回来报信的。
“队正!王都尉已攻克中军大帐!李阳带着残部往北面山区溃逃了!都尉正派兵追击!都尉令,着你部原地休整,等待下一步指令!”
赢了。
彻底赢了。
消息传来,东寨门外疲惫不堪的“骤雨”队士卒们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欢呼!虽然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胜利的荣耀!
陈骤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巨大的疲惫感瞬间席卷全身。他靠着箭矢堆,几乎要瘫软下去。土根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了他。
“老子……没事。”陈骤摆摆手,挣扎着站直。他看着欢呼的部下,看着远处逐渐平息的战场,心中百感交集。
从落马涧的血战求生,到这段时间的牵制骚扰,再到昨夜孤注一掷的破营……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多少熟悉的弟兄倒下了,黑石谷出来的老底子,又折了几个。
但,他们做到了。他们不仅活了下来,更用一场堪称经典的奇袭,撬动了整个战局,为自己赢得了“骤雨”的威名,也为王都尉的主力铺平了道路。
“骤雨扬名……”陈骤喃喃念着这名,觉得无比贴切。这场雨中的战斗,确实让他和他的队伍,如同骤雨般迅猛扬名。
他抬起头,看向北方。李阳跑了,但战争还远未结束。晋升百夫长的目标似乎触手可及,但接下来要面对什么,他心里清楚。
豆子和小六凑了过来,脸上带着兴奋和敬畏。豆子手里还拿着那张画满了标记的皮纸,虽然被雨水泡得有些烂,但上面的符号和字迹依然可辨。
“队正,咱们……咱们真的赢了!”小六激动得语无伦次。
陈骤看了看豆子手里的皮纸,又看了看这两个跟着他学字的年轻人,心中微微一动。
他指了指皮纸上那个歪歪扭扭的“骤”字,对豆子说:“这个字,回去后,好好教教我。还有……‘功’字怎么写?”
豆子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诶!队正,我肯定教会您!”
陈骤笑了笑,目光再次投向硝烟渐散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