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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草原上还浮着一层冷白的雾气。

公孙敖跨在战马上,铁盔下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伸手摸了摸鞍袋里那面叠得整整齐齐的汉军旌旗,布料粗糙的触感让他心里更添了几分烦躁。“他娘的,这戏可不好演。”他低声嘟囔了一句,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身后三千骑兵静静列队,没人说话。只有马匹偶尔不安地踏动蹄子,踩在干硬的草皮上发出闷响。

士兵们脸上都蒙着一层薄灰,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憋屈,又像是跃跃欲试。几个老兵正偷偷检查弓弦,把箭囊往顺手的地方挪了挪。

“将军,探马回报,匈奴前锋离咱们不到二十里了。”副将催马过来,声音压得极低,“约莫两千骑,是右贤王麾下那个叫秃发浑的当户带队。”

公孙敖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上的缠绳。“秃发浑……听说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脾气。”他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正好,省得咱们费劲撩拨。”

太阳完全跳出了地平线,明晃晃的光刺得人眼睛发疼。远处的地平线上,终于腾起了一片烟尘。先是细细的一条线,随即越来越粗,越来越近,像一块脏兮兮的黄布幔子朝着这边卷过来。

马蹄声闷雷般滚过来,震得脚下地面微微发颤。

“来了。”公孙敖深吸一口气,猛地拔出腰刀,“弟兄们,照计划行事!都给老子演像点,谁要是露了馅,回去军法伺候!”

汉军阵列中响起一片兵器出鞘的铿锵声。士兵们挺直了腰背,刚才那点懒散劲儿瞬间消失不见。前排的弓弩手默默估算着距离,手指搭在弦上,微微发抖——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

匈奴骑兵的身影在烟尘中逐渐清晰。

他们不像汉军这样排列整齐,而是散成一片汹涌的潮水,嗷嗷叫着扑过来。冲在最前面的是个披着狼皮大氅的壮汉,手里挥舞着一柄夸张的长柄战斧,不用问,肯定是那个秃发浑。

“放箭!”公孙敖一声令下。

箭雨呼啸着泼向匈奴人的前锋。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匈奴骑兵连人带马摔倒在地,溅起一片尘土。后面的匈奴人毫不停顿,反而冲得更凶了。他们一边冲锋一边回射,骨箭带着尖锐的哨音飞过来,叮叮当当打在汉军的盾牌和铁甲上。

两股洪流狠狠撞在一起。

一时间人喊马嘶,兵器碰撞声、骨骼碎裂声、垂死哀嚎声混成一片。

公孙敖挥刀劈翻一个冲到他马前的匈奴骑兵,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脸。他抹了把脸,朝四周吼道:“顶住!都给老子顶住!”

汉军士兵咬着牙和匈奴人绞杀在一起。他们打得很“卖力”,刀来枪往,看着激烈无比。但若是有心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汉军的阵型在慢慢后移,像一块被潮水冲刷的沙堤,一点点向内陆退缩。

一个汉军屯长挥舞着环首刀,和一个匈奴百夫长战在一处。两人你来我往打了十几个回合,刀锋刮起的风声听着吓人,却总在关键时刻“差之毫厘”。屯长瞅准个空档,一刀劈向对方脖颈,那匈奴百夫长慌忙举刀格挡,当啷一声巨响,两人都被震得手臂发麻。

“狗日的,劲儿不小!”屯长啐了一口,眼角余光瞥见令旗晃动,立刻虚晃一刀,拨马便走,“撤!快撤!”

他手下那几十号人立刻像受了惊的兔子,呼啦啦跟着往后跑。一边跑一边还把盾牌、水囊甚至干粮袋故意丢在地上。那匈奴百夫长愣了一下,随即兴奋地哇哇大叫,带着人就追。

类似的情景在战场上多处上演。汉军打得“顽强”,撤退得也“狼狈”。旗帜倒了没人扶,伤兵落了没人管,辎重车歪在路边,里面的麻布、粟米撒了一地,被马蹄反复践踏。

公孙敖在亲兵护卫下且战且退,他头盔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掉了,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铠甲上也多了几道新鲜的刀痕。“丢东西!把那些破旗都给老子扔了!”他一边挥刀格挡流矢,一边气喘吁吁地吩咐。

一面绣着“公孙”字样的将旗被故意遗落在战场上,很快就被匈奴骑兵的马蹄踩进了泥里。还有几辆装载着替换兵器和少量皮甲的辎重车也被“慌乱”的汉军遗弃,车辕断裂,轮子歪在一边。

秃发浑杀得兴起,满脸都是敌人溅上去的血点。他挥舞着长斧,一斧头劈断了一辆汉军辎重车的车辕,看着里面滚出来的几领皮甲,哈哈大笑。“汉狗不行了!追!砍下公孙敖的脑袋,大王有重赏!”

他身边的匈奴骑兵发出狼嚎般的欢呼,追得更起劲了。有些人已经跳下马,争抢着汉军丢弃的那些“财物”——虽然不过是些破旧盾牌和半袋粟米,但在他们眼里也是不错的战利品。

……

右贤王伊稚斜的大帐里,气氛却不像前线那么热烈。

伊稚斜盘腿坐在虎皮垫子上,手里捏着一根细银签,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牛油灯的火苗。帐里飘着一股奶腥味和皮革混合的气味。几个当户分坐两侧,有的表情兴奋,有的则和他一样沉默。

“大王!”那个虬髯当户忍不住先开了口,声音洪亮得震得帐篷壁似乎都在抖,“秃发浑派人回报,汉军被打得屁滚尿流!丢盔弃甲,连旗号都扔了!斩首少说也有三四百级!”他伸出粗壮的手指比划着,脸上放光,“我就说嘛,卫青也没什么了不起!左贤王能揍他,咱们照样能揍!”

另一个瘦长脸当户没吭声,只是端起面前的马奶酒抿了一口,细长的眼睛眯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帐帘被掀开,一个传令兵带着一身尘土和寒气进来,单膝跪地:“报大王!秃发浑当户又破汉军一阵,缴获辎重车十乘,汉将公孙敖已率残部向东南方向溃逃!秃发浑当户请示,是否继续追击?”

虬髯当户猛地一拍大腿:“追!当然要追!一口气撵到他们老家去!”

伊稚斜抬起眼皮,灯光在他细长的眼睛里跳动。“汉军……败得是不是太容易了点。”他声音不高,却让帐内瞬间安静下来,“公孙敖也是汉军中有名的将领,三千人马,就这么不堪一击。”

“大王,您也太小心了。”虬髯当户不以为然,“咱们匈奴的勇士,一个打他们汉人三个!再说,左贤王那边不也一路高歌猛进吗。汉军肯定是撑不住了!”

一直没说话的瘦长脸当户忽然放下酒杯,慢悠悠开口:“听说……卫青用兵,最讲究个章法。这么乱糟糟地败退,不像他的风格。”

“风格?”虬髯当户嗤笑一声,“打败仗还要什么风格!依我看,就是卫青手里没兵了,派这些杂鱼出来送死!”

这时,又一个探马进帐,这次带来的消息更详细些:“大王,我们仔细查点了汉军遗弃的营地和辎重。他们灶坑的数量,比三千人用的少了不少。丢弃的粮食也不多,像是……像是提前转移过。”

伊稚斜拨弄灯芯的手指停住了。

瘦长脸当户轻轻“哦”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

虬髯当户却哈哈大笑:“这不正好说明他们仓促逃跑吗?连饭都顾不上做了!”

伊稚斜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帐中众人。那些中小部落的首领们,眼神里已经充满了对追击和掠夺的渴望。连续被汉军小股部队骚扰积压的怒火,急需一个发泄的出口。秃发浑前线的“捷报”和那些实实在在(虽然寒酸)的战利品,像钩子一样挠着他们的心。

他如果现在强行压下追击的命令,这些部落首领嘴上不敢说,心里恐怕……

“告诉秃发浑。”伊稚斜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准他追击。但不得冒进,每隔三十里必须回报一次军情。另派两队游骑,扩大搜索范围,尤其是两翼,看看有没有汉军埋伏的迹象。”

命令传下去,大帐里顿时响起一片松气声和兴奋的低语。虬髯当户得意地瞥了瘦长脸当户一眼,抓起酒碗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

伊稚斜重新拿起银签,继续拨弄那朵跳动的火苗。帐外,风声似乎更紧了。

……

东南方向三十里外,一片干涸的河床里。

公孙敖的“残兵败将”们正在这里短暂休整。士兵们东倒西歪地坐在卵石滩上,忙着处理伤口、整理几乎散架的装备。气氛算不上轻松,但也绝没有真正败军的那种绝望。

几个士兵围着一辆歪倒的辎重车,正从暗格里掏出干净的水囊和压缩干粮分发给同伴。一个年轻士兵龇牙咧嘴地让同袍帮他把胳膊上那道“逼真”的刀伤包扎起来——那是出发前用特制的钝刃刀片划的,看着流血不少,其实没伤筋动骨。

“妈的,匈奴崽子追得可真够紧的。”一个脸上带着新鲜血痕的伯长喘着粗气,“老子差点就假戏真做,回头跟他们拼了。”

旁边一个正检查弓弦的老兵头也不抬:“拼啥拼,大将军说了,咱们现在是鱼饵,得让鱼咬着,又不能真被吞了。”

公孙敖卸了甲,只穿着汗湿的裲裆,正就着亲兵递来的水囊擦脸。冷水刺激得他打了个激灵。“丢了多少东西?”他问副将。

“按计划,旌旗丢了七面,破旧辎重车十二乘,替换的皮甲五十领,还有那些掺了沙子的粟米……”副将低声汇报,“弟兄们‘伤亡’了大概两百多人,都按计划‘遗弃’在战场上了,等天黑他们会自己找路回来。”

公孙敖点点头,把湿布扔还给亲兵。“右贤王那边有动静吗。”

“咱们的‘跳蚤’刚传回消息,伊稚斜虽然准了秃发浑追击,但很谨慎,派了游骑扩大搜索两翼。”副将顿了顿,“不过,他麾下那些部落首领,尤其是之前被咱们骚扰过的那几个,嚷嚷得最凶,看样子是憋着劲儿想捞一票大的。”

公孙敖冷笑一声:“就怕他们不来。告诉弟兄们,休息两刻钟,然后继续‘跑’。速度控制好,别把他们甩太远,也别让他们撵上咬住屁股。”

暮色渐渐笼罩下来。干涸的河床里升起几缕小心翼翼的炊烟,很快又被风吹散。士兵们默默啃着干粮,检查着马蹄铁。远处,隐隐约约又传来了马蹄声,还有匈奴人特有的、拖长了调子的呼哨声。

秃发浑的人,又阴魂不散地缀上来了。

一个负责了望的哨兵从河床崖壁上溜下来,跑到公孙敖身边:“将军,匈奴人离咱们不到五里了。看火把的数量,秃发浑把他大部分人马都压上来了。”

公孙敖把最后一口面饼塞进嘴里,用力嚼着,含糊不清地对副将说:“去,把咱们那几面最好的旗帜再打出来,让他们看清楚点。天黑,别让他们跟丢了。”

副将领命而去。很快,几面崭新的汉军旗帜在逐渐浓重的夜色中竖起,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故意招摇的诱饵。

士兵们纷纷起身,默默整理马鞍,握住兵器。黑暗中,只能听到粗重的呼吸声和皮甲摩擦的窸窣声。没有人说话,但一种混合着紧张和期待的情绪在无声地蔓延。

公孙敖翻身上马,勒紧缰绳,战马不安地在原地转了个圈。他回头望了一眼西北方向,那是卫青主力应该埋伏的位置,此刻只有一片沉沉的黑暗。

“走吧。”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士兵的耳朵,“带咱们的‘客人’,去该去的地方。”

队伍再次动了起来,马蹄包着麻布,踏在卵石上声音沉闷。他们离开干涸的河床,向着东南方那片预定好的、更加开阔也更容易被合围的地域,不紧不慢地撤去。身后的黑暗中,匈奴人的火把像一群贪婪的眼睛,越逼越近。

夜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不知道哪个匈奴骑兵兴奋地怪叫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草原上传出去老远。

网,正在慢慢收紧。而鱼儿,似乎已经闻到了饵料的腥香,正张大了嘴巴,加速游来。

(第一百八十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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