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琰的坦然承认,并未让帐内的气氛缓和,反而更添了几分沉重。
王至诚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平静的目光比任何激烈的质问都更具压迫感。
崔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多年的浊气一并吐出,继续道:“当年朝局,看似平稳,实则暗流汹涌。老夫身为内阁首辅,看似位高权重,实则如履薄冰,一举一动皆在各方注视之下,牵一发而动全身。”
“姚永康彼时已是朝廷高官,权柄不小。若因小辈争风吃醋之事,与姚家彻底撕破脸,引发朝局动荡,绝非小事。轻则党争加剧,政令难行,重则……伤及国本。那时,北有草原帝国叩边,西有荒神教窥伺,大楚实在经不起内耗了。”
他的话语带着那个时代掌舵者特有的无奈与权衡,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大局”的分量。
“所以,崔相便选择视而不见,换取朝局暂时的稳定,以及与姚家表面上的和平?”王至诚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但指尖无意识敲击桌面的动作,显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并非牺牲!”崔琰立刻反驳,语气带着一丝激动,但随即又化为深深的无力,“老夫曾经推演过,至精小友之疾,根源在于其自身修行出了岔子,姚文辉的手段虽是诱因,但却非主因。即便老夫出手,至精小友……恐怕也难以支撑太久啊!”
说到这里,崔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似乎触及了某个更深的秘密,他顿了顿,才缓缓道:“而且……老夫当年隐隐察觉到,至精小友身边,似乎萦绕着一股极其隐晦、充满算计与恶意的因果线。那并非姚家手段所能及。老夫甚至怀疑,即便没有姚文辉,至精小友恐怕也……难逃此劫。那股恶意,如同附骨之疽,目的明确。”
王至诚心中凛然。
崔琰不愧是当世大儒,神魂修为精深,竟然能隐约察觉到老道士(庞弘残魂)的存在和算计!
也不愧是那位…的转世身!
虽然那位转世失败,被胎中之谜彻底磨灭了前世记忆,但到底神魂底蕴仍存!
而且,崔琰的这番说辞,与王至诚自己推断的“根本原因”和“潜在推手”不谋而合。
“所以,崔相便顺水推舟,甚至……借力打力?”王至诚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切开最后那层伪装,“压下此事,促成崔雨清小姐与永宁伯府的联姻,又将崔…雨茵嫂子嫁入我王家?”
这番话,直指崔琰当年决策中最冷酷、也最现实的政治考量。
崔琰的脸色白了又白,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颤抖。
他没有否认,也无法否认。
在国家和家族的整体利益面前,个人的冤屈、喜爱和情感,有时候确实显得无足轻重。
这就是现实的残酷。
“是……老夫承认,确有借此维系平衡,乃至布局未来的考量。”崔琰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但老夫绝非冷血无情之人!至精小友天资聪颖,品性纯良,本是良配,他与雨清……唉!事后,老夫心中亦常怀愧疚!对光录兄和夜梅妹子,更是无颜面对!这也是为何,后来老夫对王家,多有照拂的原因!”
帐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王至诚闭上眼,脑海中闪过堂兄王至精温和的笑容,闪过伯父王光录日渐斑白的双鬓和伯母邱夜梅那永远带着哀愁的眼神。
他理解崔琰的立场和无奈。
身处那个位置,很多时候,个人的情感和道义,必须让位于更宏大的“大局”。
崔琰没有主动害王至精,甚至在能力范围内,对王家后续有所补偿。
从政治家的角度,他或许没有做错。
但是,理解,不代表能够毫无芥蒂地接受。
那是他血脉相连的堂兄,是看着他长大、给过他温暖和庇护的亲人。
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无法用冰冷的政治逻辑来完全覆盖。
“崔相,”王至诚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低沉,“您的苦衷和考量,至诚……明白了。站在您的立场,当年之事,或许已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最优解。您后续对王家的照拂,至诚也铭记于心。”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格外沉重:“但是,理解归理解,若要我言心中毫无芥蒂,那是自欺欺人。那毕竟是我至亲的堂兄,是大伯大伯母心头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我可以不因当年您未全力施救、未立刻追究姚家而迁怒于您,因为那涉及到更复杂的局势和您自身的职责。但这份遗憾和痛惜,请允许我……保留在心。”
他没有愤怒地指责,也没有虚伪地表示完全释怀,而是坦承了自己无法完全释怀的情绪。
这种坦诚,反而显得更加真实,也更具分量。
崔琰闻言,非但没有不悦,眼中反而掠过一丝如释重负。
他怕的是王至诚表面不说,心中却埋下深深的怨恨,那对他们的联盟将是致命的。
如今王至诚能如此坦诚相告,说明他虽心有情绪,但理智尚存,大局为重。
“小友能如此坦言,老夫……感激不尽。”崔琰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此事确是老夫平生憾事之一,每每思之,夜不能寐。如今能得小友一句‘明白’,虽不能弥补万一,却也足以让老夫心下稍安。”
他顿了顿,神色变得无比郑重:“至于姚家,尤其是那姚文辉……小友欲如何处置,老夫绝无异议,甚至……若有需要之处,崔家残余的力量,亦可助小友一臂之力!这也算是……老夫对至精小友,对光录兄夫妇的一个交代。”
王至诚点了点头,眼中的冰冷杀意再次凝聚:“姚文辉,必死。姚家……亦当为此付出代价。此事,至诚会亲自处理,不劳崔相费心。”
话题到此,关于王至精之死的旧怨,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深入下去。
有些事,说开了,了解了彼此的立场和底线,便已足够。
继续纠缠于无法改变的过去,于眼前的危局无益。
帐内的气氛,虽然依旧带着几分沉重,但那根紧绷的弦,却悄然松弛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