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鹿鸣宴的气氛看似融洽,实则暗流涌动。
王至诚周旋其间,应对得体,既不过分亲近谁,也未因名次之事流露出丝毫不满,其沉稳风度令不少暗中观察的官员暗自点头。
他们却不知,王至诚这是高傲!
自信未来一定在他手中的高傲!
整个宴会过程中,沈文渊全程跟着王至诚,几乎形影不离,两人低声交谈,或论诗文,或言时务,显得越发投契。
众人都看得出,这两位才华横溢却都曾(正)历经坎坷的举人,不知何时,已然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至于林文远,他正发挥他的长处,结交更多的同届举人。
不知何时,也或许是王至诚这位双料举人的存在,让一些文举人的话题转向了刚刚过去不久的武乡试。
他们感叹武生粗鄙,连聚会都搞不起来。
鹿鸣宴是文人集会。
相比之下,武举之后就无此等风雅盛会。
最开始,武乡试结束之后也是有集体宴会的。
只是曾有武举人因对排名不满,在宴会上借酒劲要求再比高低,甚至拔刀相向,酿成流血事件。
大楚皇朝立国后,鉴于武者气血旺盛,易生事端,为免麻烦,便干脆取消了武乡试后的官方大型宴会,仅由兵部联合吏部还有地方卫所下发赏银和文书,简单直接。
文武之别,在此等细节上亦可见一斑。
鹿鸣宴上的丝竹管弦、高谈阔论,与悦来客栈某一角房间内的冷清落寞形成了鲜明对比。
桌上摆着几样简单的下酒菜,一壶本地产的、算不上佳酿的浊酒。
张浩然再次将两人面前的酒杯斟满,酒液晃动,映出赵启明愈发迷茫的眼神。
“来,启明兄,再饮一杯!文远兄高中,至诚兄更是文武双举,双喜临门,我等……也该为他们高兴!”张浩然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股强撑出来的豪气,举起酒杯。
赵启明却没有举杯,他只是用指尖慢慢摩挲着粗糙的杯沿,低声道:“浩然兄,你说……我们这次若是没来,是不是更好?至少……能省下这笔开销。”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自责。
赵启明家境清寒,成为秀才后虽免了徭役,有了见县官不跪的特权,还能开设私塾补贴家用,条件比从前好了不少,但远未到宽裕的地步。
此次来省城赶考,盘缠、住宿、日常用度,对他家而言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赵启明自觉无把握,本不打算来参加此届文乡试,是受了林文远和张浩然的鼓动,方才一起前来。
按照林文远和张浩然的说法,三年前,他们刚刚得中秀才,自觉没有把握,没有参加当届的文乡试,理所应当。
现在三年过去了,若是再不参加,心气都要没有了。
而且,此次,得中固然好,没得中也可以为将来积累经验嘛!
而且作为秀才,若是一直都自觉没有把握,一生都不参加文乡试,人生岂不是不圆满?
“积累经验”、“不留遗憾”、“心气不可泄”…
林文远家境富裕,主动提出可以借资,张浩然家境中等,也表示可互相帮衬。
同窗好友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赵启明如何还能拒绝!
作为同届秀才,赵启文和林文远、赵浩然的交情甚好,远比“孤高”的王至诚更好。
而且他心中也未尝没有试一下,万一侥天之幸得中了的奢望!
所以,他来了!
但如今名落孙山,他只觉得对不起家中辛劳的父母,那笔花费像石头一样压在他心上。
借资、帮衬…都是人情,都是要还的!
因此,他从未真的考虑向林文远借资,或接受张浩然的帮衬。
他一路上的花费都是自家一家人辛苦积攒出来的!
这笔钱若是不用在他来省城参考上,家中一定会松快很多,肉食可以更多,甚至还能给每个人做一身新衣。
张浩然放下酒杯,叹了口气:“启明兄,莫要说这等丧气话。文远兄当初劝得对,若不亲自来这省城贡院走一遭,不在那号舍里熬上九天,怎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怎知自己与天下英才的差距何在?这……确是经验,是见识。”
他像是在说服赵启明,更像是在说服自己,“至于银钱,日后挣回来便是!你我既有秀才功名,还能饿死不成?”
他拍了拍赵启明的肩膀,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你看我,不也没中吗?难道我就此一蹶不振了?不,不会!回去后,我将继续闭门苦读三年,下次再来!下次,我必定高中!”
他说得斩钉截铁,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似乎想穿透夜幕,看到那喧嚣的鹿鸣宴。
张浩然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三年前院试放榜时的场景:他张浩然的名字高悬第二十八位,仅次于王至诚和李慕白,将林文远和赵启明都甩在身后。
那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他自觉天赋不差,缺的只是时间和火候。
可如今呢?
王至诚自不必说,那是妖孽般的人物;连当初第十九名的李慕白,苦熬三年后也再次中了第十九名(何其巧合又讽刺);甚至排名在他之后的林文远,也高中第八十九名。
唯有他,和排名最末的赵启明,铩羽而归。
这种对比,像一根细针,深深刺入他内心的最深处。
他为朋友们高兴,真心实意,但那股为自己的不甘、失落、甚至有些羞惭的情绪,却始终如毒蛇般啃噬着他。
他所有的豁达和鼓励,一半是说给赵启明听的,另一半,是用来武装自己的,努力压下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酸楚和失落。
“是啊,浩然你说得对。”赵启明沉默了几息,似乎被他的话语鼓舞了些,终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呛得他咳嗽起来,眼角微微湿润,“下次……下次我们一定行!”
两人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对饮。
房间内只剩下酒杯碰撞的轻响和偶尔一声叹息。
窗外,省城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但热闹是别人的,与他们无关。
张浩然和赵启明只能在借酒浇愁的迷茫中,艰难地消化着落榜的酸楚,试图为自己寻找一个继续前行的理由。
张浩然脸上笑着,心中那份“同为秀才,我当初名次更高,为何他们能中而我不能”的念头,却愈发清晰,带来一阵阵难以言喻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