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玄霄宗所在的青冥山被大雪覆盖,千峰万壑皆披素衣,唯有主峰之巅的“听雪阁”灯火未熄。
檐角悬着的冰棱如剑垂落,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银光。阁内,一缕檀香袅袅升起,缭绕于青铜香炉之上,映照出一位白须老者静坐的身影——玄真子,玄霄宗当代宗主,闭目凝神,似在推演天机。
忽而,门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踏雪无痕,却带着一丝迟疑。
“进来。”玄真子未睁眼,声音如古井无波。
门被推开,一名少年缓步而入。他约莫十七八岁,身披玄色长袍,衣襟绣着银线云纹,是玄霄宗首席大弟子的标志。
他面容清俊,眉宇间却凝着一股冷意,仿佛与这世间始终隔着一层薄霜。
他正是墨渊。
“师尊。”墨渊躬身行礼,声音低沉而克制,“山下传来消息,您派去的弟子已将那孩子带回,此刻正在偏殿调息。”
玄真子缓缓睁眼,眸中似有星河流转:“萧无尘……终于到了。”
墨渊眸光微动,未语。
“你可知,我为何执意将他带回?”玄真子望着他,语气意味深长。
墨渊垂眸:“弟子不知。只听说那孩子出身凡俗,体弱多病,若非师尊路过相救,早已夭折。虽有灵根,却未必能承我玄霄宗道统。”
“你是在质疑我的决定?”玄真子轻笑,却无责备之意。
“不敢。”墨渊语气依旧平稳,“只是……弟子不解。玄霄宗收徒极严,百年来仅收七人,而他,既无根基,又无机缘,何以破例?”
玄真子站起身,踱步至窗前,望向远处雪夜:“墨渊,你自幼随我修行,是我亲手养大,视如亲子。你天资卓绝,根骨纯阳,是百年难遇的修道奇才。可你心中,始终缺了一味药。”
“药?”
“情。”玄真子转身,目光如炬,“你太静了,静得像一潭死水。修仙之路,逆天而行,若无七情六欲为火,如何炼化心魔?如何破境登真?”
他顿了顿,声音缓下:“萧无尘,是你命中的劫,也可能是你的药。”
玄霄宗坐落于青冥山巅,终年云雾缭绕,宛如仙境。冬雪初霁,山间银装素裹,唯有主峰“听雪阁”前的青石阶上,扫出一条洁净小径。檐下铜铃轻响,随风送来一缕清甜的梅花香。
阁内,玄真子盘坐于蒲团之上,闭目养神。门扉轻启,一名少年踏雪而来,脚步轻快,眉眼间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却已隐隐有出尘之姿。他双手捧着一只青瓷药盏,小心翼翼地放在案上。
“师尊,您要的‘寒髓汤’,我煎好了。”少年声音清朗,像山涧清泉,“墨渊师兄说,您昨夜推演天机,耗损元神,得趁热喝。”
玄真子睁开眼,目光温和:“墨渊让你送来的?”
“是。”少年点头,嘴角扬起一抹笑意,“他还叮嘱我,要看着您喝完,不然他下次就不教我凝气诀了。”
玄真子轻笑出声:“这孩子,还是这般认真。”他接过药盏,轻啜一口,抬眼打量眼前少年,“无尘,你来宗门已三日,可还适应?”
萧无尘——那个曾病卧于荒村、命悬一线的孤儿,如今已换上玄霄宗弟子的月白长衫,面色虽仍显苍白,眼神却灵动如星。
他躬身一礼,语调轻巧:“回师尊,弟子一切都好。师兄们待我极好,厨房的李叔还特地为我熬了养肺的雪梨羹,连扫地的灵兽都冲我摇尾巴呢。”
玄真子含笑点头:“你这孩子,倒是人缘极佳。”
“弟子只是觉得,大家都是同门,何必生分?”萧无尘眨了眨眼,“何况,我这条命是师尊救的,能入玄霄宗修行,已是天大的福分,自然要惜福、敬人。”
正说话间,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轻而稳,如雪落无声。
门开,墨渊走了进来。
他身披玄色长袍,衣角沾着些许雪沫,眉目清朗,眼神却如初雪般纯净。他手中提着一个竹编小篮,里面盛着几株还带着霜花的灵药。
“师尊,这是今晨在后山采的‘冰心草’,适合无尘调养肺腑。”他将篮子放下,声音温和,“他说怕苦,我便采了带甜露的品种。”
萧无尘眼睛一亮:“师兄真细心!我正愁喝药太苦呢。”
墨渊微微一笑,那笑容如雪后初阳,干净而无杂念:“你身子弱,不能硬扛。修行之事,不急在一时。”
玄真子看着两人,眼中闪过一丝深意。
他收墨渊为徒时,这孩子不过五岁,孤苦无依,却根骨奇佳,天生纯阳之体。他将他养大,教他修行,也教他做人。
墨渊性子单纯,不谙世事,却心地纯善,见鸟受伤会整夜守候,见同门疲惫会默默代值夜班。他不像个修仙者,倒像个误入仙门的凡间少年,温柔得不像话。
而萧无尘……却截然不同。他聪明、机敏,懂得察言观色,一句玩笑能化解尴尬,一个眼神能安抚人心。
他像一缕春风,悄然吹进这清冷的宗门,连最孤僻的弟子都愿与他多说几句。
“墨渊,”玄真子忽然开口,“从今日起,你带无尘习基础功法,传他吐纳之术。”
墨渊一怔:“弟子……可以吗?”
“你是最合适的人。”玄真子目光慈和,“你心无杂念,教人最是真诚。而无尘……需要一个真心待他的人。”
萧无尘低头,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随即抬头,笑得灿烂:“能跟师兄学习,是弟子的福气!”
当夜,月华如水。墨渊在“静心崖”上练剑,剑光如雪,划破夜空。他修的是玄霄宗至高剑诀《清霜引》,讲究心无旁骛,剑出如霜。
可今夜,他的剑势却有些散乱。“师兄,你心乱了。”一个声音从崖边传来。
萧无尘不知何时来了,手中提着一盏小灯,灯罩上绘着梅花,暖光映着他清瘦的脸。
墨渊收剑,转身:“你怎么来了?夜寒露重,你的身子受不住。”
“我见师兄没去用晚膳,怕你饿着。”萧无尘走近,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厨房剩下的桂花糕,我偷偷藏了一块,给师兄留着。”
墨渊接过,指尖触到那微温的糕点,心头一软:“谢谢你。”
“该我谢师兄才是。”萧无尘坐在崖边,仰头看月,“你对我太好了,好得……让我有点不安。”
“为何不安?”墨渊在他身旁坐下。
“因为……我这样的人,不值得。”萧无尘声音轻得像风,“我从小在村子里长大,知道怎么讨人喜欢,怎么让人心软。我说的话,未必是真心;我的笑,也可能是装的。可你……你给我的每一份好,都是真的。”
墨渊沉默片刻,忽然说:“你不必装。在这里,你可以做你自己。”
“可……如果我自己,是个连我自己都不太喜欢的人呢?”萧无尘低声道。
墨渊转头看他,月光下,少年眼中有泪光,却强忍着不落。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萧无尘的肩:“无尘,修行不是为了变成别人喜欢的样子。是为了……找到自己。你若迷路了,我陪你一起找。”
萧无尘怔住,良久,嘴角缓缓扬起,这次的笑,不再玲珑剔透,而是带着一丝真实的、笨拙的温度。
“师兄……”他轻声说,“你真是个傻子。”
“嗯。”墨渊点头,也笑了,“师尊说,我就是个傻子。可傻子……也能护住想护的人。”
风起,梅落如雪。两人并肩而坐,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仿佛要融进这无边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