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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外院的账房,在二进院子西侧的厢房,紧挨着库房。推开门,一股复杂的气味便扑面而来——陈年纸张特有的霉味、劣质墨锭的刺鼻气味、还有角落里为了防虫而撒放的刺鼻药粉味道,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吸一口都觉得喉咙发紧。

房间不大,两扇高窗蒙着厚厚的灰尘,光线被滤成一种昏黄的、有气无力的状态,堪堪照亮屋内。靠墙是两排顶到房梁的榆木架子,上面堆满了账册,有些用布套套着,更多就那么裸露着,边角卷起,纸页发黄发脆。屋子中央一张巨大的、桌面坑洼不平的枣木书案,此刻上面堆着小山似的、散乱不堪的账本和单据,几乎要将后面坐着的人埋起来。

领姜宁进来的钱管事,指了指那堆“小山”,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倨傲和试探:“姜姑娘,这便是货栈近三个月的往来总账及分项细目。东家…咳,珣爷的意思,姑娘既然精于此道,便请理一理,看看问题究竟出在何处。三日,如何?”

三日?姜宁心里冷笑,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些为难和惶恐,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声音细细的:“钱管事…这…这么多…小女子只恐…”

“姑娘不必过谦。”钱管事打断她,脸上堆着假笑,眼神却没什么温度,“珣爷说了,姑娘若能理清,必有厚赏。若不能…”他顿了顿,没说完,但那意思很明显。“姑娘就在此处安心做事。一日三餐,会有人送来。隔壁有间小耳房,姑娘若累了,也可稍作歇息。只是…府里有府里的规矩,姑娘无事,莫要随意走动。”

软禁加监视。意料之中。

姜宁垂着头,轻轻“嗯”了一声,不再多言,走到那巨大的书案后坐下。椅子是硬木的,没有垫子,冰凉硌人。

钱管事似乎对她的“识相”还算满意,又交代了几句笔墨纸砚皆可取用,便转身出去了,还顺手带上了房门。门轴发出干涩的“吱呀”一声,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灰尘在昏黄光线里无声浮动。

姜宁没有立刻去碰那堆账册。她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让自己的眼睛适应这昏暗的光线,耳朵则捕捉着门外的动静——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声,就在门外不远处。至少有一个人在守着。

她这才抬起眼,开始打量这间账房。架子上的账册大多积着厚厚的灰,显然许久无人认真打理。但书案上这堆近三个月的,虽然散乱,纸张却相对新些,墨迹也清晰。王珣大概真的被那笔不明不白的亏空弄得焦头烂额,才会病急乱投医,找来她这个“外人”。

她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是货栈的出入总录,字迹还算工整,记录着某月某日,入库某货多少件,出库多少,结存多少。粗看并无问题。

但她没有停留在表面数字。她的手指轻轻拂过一页记录“蜀锦二十匹”入库的墨迹,指尖能感受到极其细微的、墨迹干涸后与纸张纤维形成的凹凸感。又在下一页,找到同样一批蜀锦出库的记录,指尖拂过,感觉…似乎略平滑一点?

墨迹氧化程度和纸张受墨的细微差异,普通人根本无从分辨,但在她受过训练的感知和现代知识辅助分析下,却可能隐藏着时间差或笔迹伪装的秘密。

她没有声张,只是默默记下这个疑点。然后,她开始用一种外人看来极其笨拙、甚至有些混乱的方式“整理”账册——她不是按照时间或类别规整,而是将不同账册里涉及同一种货物,或者同一家往来商号的所有记录,不管日期,全部抽出来,归拢到一起。

很快,书案上出现了好几小摞分别针对“生丝”、“桐油”、“药材”、“瓷器”等主要货品的账目集合。她又找来大量白纸,开始用她那手并不算特别出色、但足够清晰工整的字迹,进行摘录和横向比对。

过程缓慢而枯燥。她时而蹙眉,时而咬着笔杆沉思,时而在废纸上写写画画一些旁人看不懂的符号和算式。大部分时间沉默,偶尔会发出极低的、困惑似的自语:“咦?这数字…对不上么?”“这里的损耗…似乎高了点?”

门外的守卫,起初还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后来只听到翻书声和偶尔的嘀咕,便渐渐松懈,甚至传来了细微的、压抑的哈欠声。

整整一天,姜宁除了中午匆匆扒了几口送来的、没什么油水的饭菜,其余时间都埋首在账册里。暮色四合时,钱管事过来看了一眼,见她还在那堆纸山里埋头苦写,桌边已经堆了不少写满字的废纸,眉头紧锁,似乎进展不顺。钱管事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没说什么,只让人点了盏昏暗的油灯送来,便又走了。

灯苗如豆,在穿窗而入的夜风中摇曳不定,将她伏案的影子巨大而扭曲地投在墙壁和那些沉默的账架阴影上,仿佛有许多无形的鬼魅在随着光影晃动。

第一夜,平安无事。耳房里只有一张硬板床和薄被,寒意侵人,但姜宁和衣而卧,睡得很浅,时刻留意着门外。

第二日,重复着第一日的枯燥。但她的工作渐渐有了些眉目。通过横向比对,她发现了几处蹊跷:一是同一批货,入库和出库的重量或件数,偶尔会有极细微的、写在“耗损”名目下的差异,这些差异单看不大,但累积起来颇为可观;二是与几家固定商号的往来,价格在近期有几次不正常的波动,且波动时间点与王珣自己记录的一些“人情往来”、“节敬”开支隐约对应;三是…有几笔数额较大的“特殊运输”和“仓储”费用,记录含糊,既无详细承运方,也无明确仓储地点。

午饭时,送饭的换了个面孔木讷的小丫鬟。放下食盒时,小丫鬟的手指极快地在食盒底部某个凹陷处按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退了出去。

姜宁心中一动。饭后,她假意收拾,手指拂过食盒底部,触到了一小块微微凸起的、粘附的蜡丸。她不动声色地捏在掌心,借着去耳房“歇息”的片刻,背对可能存在的窥视孔(她已检查过,耳房墙壁并无明显孔洞,但不敢掉以轻心),捏碎蜡丸,里面是一小卷极薄的纸,上面是萧凛熟悉的、用只有他们懂的简码写成的信息:

“王珣疑你,另有一双眼睛在暗处观察,身份不明,谨慎。货栈亏空或与‘南货北调’私利有关,可从此处着手,分寸自握。”

南货北调…私利…

姜宁将纸条就着喝剩的水吞下,心中了然。王珣利用管理货栈之便,夹带私货,或者侵吞正货,中饱私囊,这是很多管事的常见伎俩。那笔亏空,很可能就是他做手脚时没抹平留下的窟窿。而另一双眼睛…会是王氏内部其他派系的人?还是沈砚舟的耳目?或者…与那“影子”有关?

她回到账房,思路更清晰了。下午,她开始重点核查那几笔含糊的“特殊运输”和与价格异常波动相关的往来。她用一种看似随意、实则目标明确的方式,将涉及这些疑点的账页单独抽出,放在一边,眉头锁得更紧,偶尔摇头叹气,一副遇到难题、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傍晚,钱管事再次出现,这次王珣也亲自来了。

王珣依旧穿着那身宝蓝绸袍,脸色比前两日更显阴沉,眼底带着红丝,显然也被这烂账折磨得不轻。他扫了一眼书案上那堆被姜宁翻得更乱、却似乎也分出了些类别的账册,以及她手边那叠写满字的纸,还有她特意放在显眼处的、涉及疑点的几页账,沉声问:“如何?可看出些什么?”

姜宁连忙起身,低着头,声音带着疲惫和忐忑:“回珣爷,账目…确实繁杂。小女子初步梳理,发现几处…几处可能不太对劲的地方。”她指着那几页疑点账,“比如这几笔‘特殊运输’,费用奇高,却无具体承运商号记载,不合常理。还有与‘兴隆记’、‘丰泰号’的几次交易,价格波动似乎…与寻常市价走势有异。”

她没有直接说出“私吞”、“做价”这样的字眼,只是指出“不合常理”、“有异”。既能展现能力,又不会显得太过咄咄逼人,惹恼对方。

王珣拿起那几页账,仔细看了看,脸色变幻不定。他自然知道这些“不合常理”之下藏着什么。眼前这女子,竟真能从这堆乱账里,精准地揪出这些要害…本事是有,但这眼睛,也太毒了些。

他心中忌惮更深,但眼下解决亏空更要紧。他放下账页,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姜姑娘果然慧眼。不知…姑娘可能推测,这亏空的大致去向?”

这才是他最关心的。账目问题可以慢慢遮掩,但亏空的银子去了哪里,必须有个能向上面交代的说法,哪怕是假的。

姜宁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惶恐:“珣爷…小女子…小女子只能从账目推演数目差异,具体银钱流向…若无其他凭证,实难妄断。不过…”她适时地停顿,露出犹豫之色。

“不过什么?”王珣追问。

“不过…若是货栈内部有人,利用这些…不合常理的交易,从中牟取差价,或者…虚报损耗,中饱私囊,”姜宁声音更低了,带着怯意,“那亏空…或许便能解释一二了。只是…这需详查具体经手之人才行。”

她把球踢了回去,指明了方向,却不具体指认任何人。至于查谁,怎么查,那是你王珣的事。

王珣眼神闪烁。他当然知道该查谁,那几个经手的管事,早就在他怀疑名单上,只是没有确凿证据,且牵涉一些关系,不好动。如今这“姜宁”从账目上指出了疑点,倒是给了他动手的由头。

“唔…姑娘所言,不无道理。”王珣沉吟着,心中迅速盘算,“此事我已知晓。姑娘这两日辛苦了,且先去歇息。明日…或许还需姑娘协助,厘清一些细节。”

这是暂时稳住她,也是要继续利用她的意思。

“是,小女子遵命。”姜宁顺从地应下。

王珣和钱管事离开后,账房里再次只剩下她一人。油灯如豆,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她没有立刻去睡。那双“暗处的眼睛”始终让她警惕。她吹熄了油灯,房间里瞬间陷入黑暗。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里,仿佛在疲惫中假寐,实则全身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极其轻微的、几乎与夜风声融为一体的“咔嚓”声,从头顶传来!

是瓦片被极其小心踩踏的声音!

账房是单层,但屋顶…有人!

姜宁心脏猛地一跳,呼吸却控制得更加平稳绵长,仿佛真的睡着了。她能感觉到,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似乎透过瓦片的缝隙,在黑暗中扫视着房间,最终,在她伏案的位置停留了片刻,又移开了。

又过了许久,那细微的声音再次响起,渐渐远去,消失在夜色里。

屋顶的人走了。

姜宁缓缓睁开眼,在浓稠的黑暗里,眸光清亮冰冷。不是普通的守卫。守卫不会上房揭瓦来监视一个账房。这人身手不弱,目的也不仅仅是监视她是否老实。

会是“影子”吗?还是王氏内部其他对王珣不满、或对这笔亏空感兴趣的力量?

她轻轻起身,没有点灯,摸黑走到书案边,手指拂过她特意留下的、那些记载疑点的账页边缘。然后,她走到墙角,在那排积灰最厚的旧账架前停下,指尖在木头纹理上细细摸索。

在一个不起眼的、被虫蛀了一小块的木椽与墙壁的接缝处,她的指尖触到了一点极其微小的、湿润黏腻的痕迹——是尚未干透的、特殊的油脂。很可能是刚才屋顶那人,在移动瓦片或调整窥视孔时,不小心从某种工具或鞋底蹭到的。

这油脂气味很淡,带着一丝奇特的辛辣感,并非寻常灯油或车轴润滑油。

她将这气味牢牢记住。

回到耳房,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她望着黑暗中的屋顶轮廓。账目的疑点已抛出,王珣的信任取得了一小步,但暗处的眼睛和屋顶的窥视者,意味着真正的危险,或许才刚刚开始。

这王氏外院,看似只是处理庶务的边角之地,但其下隐藏的暗流,比她预想的还要复杂。

而她要寻找的关于“影子”和密码的线索,恐怕也埋藏在这看似寻常的账目、人事与夜晚的窥探之中。

窗外,远远传来三更的梆子声,空洞而悠长。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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