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和那句“老师所言极是”落下后,书房内并未立刻响起回应。
唯有李崇明指间那枚温润的羊脂玉扳指,与坚硬的紫檀木桌面轻轻叩击,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每一声都仿佛敲在人心尖上。
良久,李崇明才掀了掀眼皮,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萧承和沉静无波的脸,嘴角牵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殿下如今是越发沉稳了,思虑之周详,竟让老夫也险些着了相。”
他语调缓慢,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也罢,便依殿下所言,权恒这颗脑袋,暂且让他安稳几日。不过……”
李崇明话音一顿,端起手边的斗彩莲纹茶盏,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拂去浮沫,却并未饮用,只是看着那氤氲的热气,眼神骤然转冷: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总要让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这马蜂窝,捅了若不付出点代价,旁人还当我李崇明是泥塑的菩萨,没了脾气。”
他轻轻啜了一口茶,语气变得轻描淡写,却更显森寒:“听闻权御史素来爱惜羽毛,视清誉如命。”
“那他手下得力的人,或是他早年经办的那些‘铁案’,若是翻出些耐人寻味的首尾……想必这京都的御史台,会非常热闹。”
说到这里,李崇明嘴角勾起,带着一丝近乎戏谑的冷意,目光淡淡地瞥向萧承和,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平静的表象,看清内里的真实想法:
“既然如此,寻个合适的由头,敲打权恒,顺便看看还有哪些不安分的人会跳出来——此事,就由殿下来做吧。”
萧承和心中皱眉,李崇明这是要将他也拖下水,既是考验,也是逼迫他递上投名状。
他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平静地迎上李崇明审视的视线,随即微微垂首,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沉声应道:
“学生明白。定不负老师期望。”
……
与此同时
权府中门大开,府中上下一干人等,在家主权恒的带领下,恭敬地跪伏在庭院之中。
一名身着内侍官袍、面容白净的公公展开明黄卷轴,尖细而清晰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中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御史中丞权恒,前因奏对失仪,暂禁足府中思过。朕念其素来勤勉,心系社稷,特旨解除禁足,望其恪尽职守,体恤朕心,钦此——”
“臣,权恒,叩谢陛下天恩!”权恒深深叩首,声音洪亮沉稳,听不出太多喜怒。他身后的家眷仆从也跟着齐声谢恩。
宣旨公公将圣旨交到权恒手中,脸上堆起程式化的笑容:“权大人,快快请起。陛下还是信重您的,望您好自为之。”
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
权恒起身,客气地送走了宣旨公公。府中下人因解除禁足而隐隐流露的些许喜意,却丝毫未能感染到他,反而让他心头更沉。
权恒默不作声的转身便朝着书房走去。权舯山连忙跟上,落后父亲半步的距离。
他看着父亲挺直却莫名透出孤寂的背影,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的内心如同沸水般翻涌不息:‘怎么办?要不要劝?父亲刚正不阿,若我此时开口让他明哲保身,他定会认为我胆小怕事,甚至误会我认同李党那帮奸佞之徒……’
权舯山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摆,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可是……李崇明的势力盘根错节,连陛下都……父亲这般以卵击石,真的能成功吗?若不成,那便是万劫不复,母亲、祖母,还有这满府上下……’
想到可能降临的灾祸,一阵寒意从脚底窜上脊梁,让他的脸色都有些发白。
权舯山偷偷抬眼觑着父亲的侧脸,那紧抿的唇线和坚毅的轮廓,无一不显示着不容置疑的决心。这更让他感到一种无力回天的绝望和焦虑。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书房,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权恒走到书案后坐下,目光扫过案上那幅被墨迹污损的《正气帖》,眉头微蹙。
权舯山站在书房中央,心脏“咚咚”直跳,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看着父亲沉默的背影,想到家族可能面临的命运,巨大的恐惧终于压倒了心中的犹豫和惧怕被责骂的顾虑。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和哽咽:
“父亲!足禁解除,本是喜事,可……可是儿子这心里,实在难安!儿子恳求父亲,收手吧!别再与李相为敌了!”
权恒猛地转过身,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汹涌的怒气取代:
“舯山!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儿子知道!正因知道,才更不能看着父亲往绝路上走!”
权舯山抬起头,泪眼婆娑,“李相势倾朝野,党羽遍布,连陛下都对他信任有加!上次您拼死弹劾,换来了什么?不过是禁足府中,不了了之!”
“这次若再触怒他,那等心狠手辣之辈,岂会善罢甘休?母亲身子本就弱,祖母年事已高,她们如何经得起风波?”
“父亲,就算不为我们着想,也要为权家满门,留一条生路啊!”
“混账!”
权恒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胸膛因怒气而剧烈起伏,“逆子!你读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我权恒身负监察之责,眼见奸佞当道,祸乱朝纲,若因惧祸而缄口不言,与同流合污何异?与那些蠹虫何异?!”他声若洪钟,震得梁上微尘簌簌而下。
权恒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气血,目光如炬地盯着儿子,一字一句道:“李崇明势大不假,但他并非一手遮天!”
“这朗朗乾坤,自有公道在!为父在朝堂沉浮二十余载,若连几分自保、几分反击的手段都无,早就尸骨无存了!你休要再作此妇人孺子之态!”
权舯山被父亲的气势所慑,脸色煞白,还想再辩:“可是父亲,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够了!”
权恒断然喝止,转身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背影挺拔却带着一丝孤绝,“我意已决,无须多言。你且退下,管好府中内外,谨言慎行。外面的事,”
他顿了顿,袖中的拳头紧握,指节泛白,“为父自有主张。”
权舯山看着父亲决绝的背影,知道再劝无用,只得含泪一揖,默默退了出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权恒的目光掠过书架上那些整齐的卷宗,那里或许就藏着能给予李党致命一击的、尚未动用的筹码。
风暴将至,他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