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协议的警告音在黑暗中回荡了十秒，然后突然停止。
应急照明重新亮起，但亮度只有之前的一半，在布满灰尘的设备表面投下长长的阴影。武器端口依然敞开，但内部没有能量充能的嗡鸣声，只有空荡荡的金属管道。
托姆的扫描仪对准最近的武器端口：“能量读数……零。这些防御系统早就失效了。刚才的警告可能是预设程序的最后回响，就像……死者的神经反射。”
亚斯没有放松警惕：“确认所有端口都没有能量反应。马克斯，建立临时防御屏障。”
马克斯迅速在入口处部署了两个便携能量发生器，淡蓝色的力场屏障在空气中嗡嗡作响。与此同时，托姆开始全面扫描观测站内部的环境数据。
“大气成分：氮气78%，氧气21%，惰性气体1%，但含有异常高的硅基微粒——灰尘的主要成分。温度：恒定11.7摄氏度。湿度：3%，极度干燥。”托姆念着数据，“辐射水平正常，但背景电磁场极度紊乱，有十七个不同频率的干扰源在同时工作。”
奥玛缓缓移动到大殿中央，体表的光芒照亮了四周。灰尘在光柱中缓缓飘浮，像静止的时间碎片。“这里的频率……混乱而痛苦。许多声音叠加在一起：机器的低鸣、晶体的哀鸣、还有……实验的残余回响。”
伊娃蹲下身，用手指抹过控制台表面。灰尘下露出光滑的金属，上面蚀刻着细密的艾兹拉文字。“这些控制台是按照人体工程学设计的，但调整参数是为……更高的使用者。艾兹拉的身形比人类修长。”
艾伦博士正在检查墙壁上的一排设备架。架子上整齐排列着某种圆柱形容器，大部分已经破损，露出内部复杂的晶体阵列。“这是……频率发生器阵列。看这个铭牌——”他清理掉灰尘，“‘多频共振发射器，型号Gx-7-3，专为硅基生命频率调制设计’。”
托姆加入分析：“Gx-7，和心石的编号一致。所以他们开发了专门针对心石频率的设备。”他激活手持扫描仪，对准一台相对完整的发生器。设备内部的结构图显示在屏幕上——核心是一个空腔，大小和形状正好能容纳一块拳头大小的晶体。
“心石被放在这里。”托姆指着全息图像，“然后设备会产生复杂的调制频率，测试心石在不同振动模式下的反应。这就像是……用不同的音符去拨动同一根琴弦，看它能产生多少种和声。”
亚斯走向大殿深处。那里有一排半透明的观察窗，窗外应该是山谷的景象，但现在玻璃已经完全晶化，变成了乳白色的不透明板。窗下是一长排工作台，台上散落着各种仪器：频率分析仪、共振记录器、还有几台造型奇特的设备——像是头盔，但连接着数十根细密的光纤导管。
奥玛的光芒扫过那些头盔，频率突然变得尖锐：“痛苦……巨大的痛苦被固化在这些金属里。我能感知到残留的频率——不是艾兹拉的，是晶石族的。他们被强迫戴上这些东西。”
托姆扫描其中一个头盔：“内部有微型共振发生器阵列，还有……神经接口残留物。这不是普通的实验设备，这是意识连接装置。”他抬头看向亚斯，“他们在尝试直接连接艾兹拉研究员和晶石族实验体的意识。”
伊娃拿起一个头盔，翻转过来。内侧的头箍上，有一圈已经干涸的暗色污渍。“生物组织残留……两种不同的dNA序列。一种是未知的硅基核酸结构，另一种……”她对比数据库，“与艾兹拉遗骸样本中的基因标记部分吻合。”
“他们共享了意识。”艾伦博士声音低沉，“强制性的意识连接。为了理解晶石族如何感知世界，为了……窃取他们的频率感知能力。”
就在这时，大殿侧面一扇隐蔽的滑门突然发出气压释放的嘶嘶声。门缓缓打开，露出后面黑暗的空间。
托姆的扫描仪立刻对准门内：“温度更低，8.2摄氏度。空气成分……含有微量的神经递质抑制剂残留。这是实验室的冷库，用于保存生物样本。”
奥玛体表的光芒变得冰冷：“我不建议进入那里。”
“我们必须进入。”亚斯说，他的声音平静但坚定，“要理解他们做了什么，就必须面对最黑暗的部分。”
小队戴上加强过滤面罩，打开头灯，走进了冷库。
冷库比想象中大，是一个直径约二十米的圆形空间。中央是一个巨大的金属操作台，台面有排水槽和固定夹具——明显是解剖台。四周墙壁是一排排的低温储藏柜，大部分柜门都紧闭着，但有几个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最令人不安的是房间左侧的“活体观察区”。那里有六个透明的圆柱形容器，每个都有两米高，直径一米。容器内部有复杂的管线接口，但现在都已断开。容器壁上残留着一些硅基组织——不是完整的生物，而是切片、器官样本、甚至还有半个晶石族的头颅，晶体结构的断面上能看到精细的能量脉络。
“他们被活着保存。”伊娃的声音在面罩下显得沉闷，“看这些生命维持系统的接口——营养输送管、废液排出管、还有……共振能量输入端口。他们在保持这些组织存活的状态下进行研究。”
托姆扫描了其中一个容器：“内部有频率记录器的残留数据。这些组织在被研究时，还保持着基础的生命活动。艾兹拉在记录它们对不同频率刺激的生理反应。”
奥玛走到一个容器前。那个容器里保存的是一整只晶石族的“手臂”，从肩关节处整齐切下。手臂的晶体结构仍然散发着极其微弱的、不规律的光芒，像是濒死的心跳。
长老伸出自己的晶体触须，轻轻触碰容器外壁。那一瞬间，奥玛体表的光芒剧烈闪烁，频率变得混乱而痛苦。
“它还残存着意识碎片。”奥玛的振动通过翻译器传来，声音扭曲变形，“最后的记忆是……金属刀刃切开晶体连接点的振动频率。还有……不解。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我们只是……在守护家园。”
人类队员们沉默地站立。在这个冰冷的房间里，艾兹拉的“科学研究”剥去了所有伪装，露出了赤裸裸的暴行本质。这不是为了理解而进行的观察，这是为了控制而进行的拆解。
艾伦博士强迫自己继续工作。他在操作台下的一个储物柜里发现了一叠数据板。数据板由某种耐久的晶体材料制成，即使在漫长岁月后，存储的信息依然可读。
“实验日志。”艾伦说，将第一块数据板连接到便携读取器。屏幕亮起，艾兹拉文字被实时翻译：
“实验记录 Gx-7-441，日期：标准历 7342.185”
“课题：生命频率同调的第三阶段——跨基质意识同步”
“实验体：成年晶石族个体，编号 S-17，健康状态良好”
“目标：测试碳基-硅基意识桥接的稳定性，寻找强制同步的临界参数”
日志详细记录了实验过程：如何将晶石族实验体固定，如何将艾兹拉研究员的意识通过神经接口连接到实验体，如何逐步提高同步强度。一开始是感知共享——研究员通过实验体的晶体感官“看”到了山谷的能量流动；然后是情感渗漏——实验体的恐惧、困惑、愤怒开始影响研究员的情绪状态。
记录在第三十七分钟时出现了转折：
“同步率达到43%时，实验体 S-17 的意识出现抵抗。它试图用自己的频率覆盖桥接信号，形成反向同步。研究员 R-9 报告出现身份认知紊乱，开始质疑实验的伦理基础。”
“同步率提升至51%。研究员 R-9 出现严重的精神分裂症状，声称能听到‘星球的歌声’，并开始用晶石族的振动频率说话。实验体 S-17 则表现出异常的冷静，开始用艾兹拉逻辑分析自身处境。”
“紧急终止同步。断开连接后，研究员 R-9 需要镇静剂才能恢复平静。实验体 S-17 陷入昏迷状态，晶体结构出现细微裂痕。分析：跨基质意识同步存在不可预测的风险，当两个差异过大的意识强行融合时，会产生相互污染而非纯净的统一。”
日志的最后一句话是：
“结论：强制同步不是进化，而是相互毁灭。但上级命令继续实验，目标调整为‘寻找消除抵抗的方法’，而非‘避免抵抗’。”
亚斯读完记录，感到一阵恶心。他看向那些透明的容器，想象着里面的组织曾经属于哪个有名字、有家庭、有记忆的晶石族个体。
托姆发现了更多的数据板。第二块记录的是“心石共振放大实验”，测试心石如何放大不同频率的意识信号。第三块记录的是“星球能量网络映射实验”，艾兹拉试图用强制同步的方法，让晶石族实验体成为活体探测器，绘制整个星球的能量脉络图。
但第四块数据板的内容不同。它的标签是“研究员个人笔记，编号 R-9”——正是那个在同步实验中精神崩溃的研究员。
笔记不是规范的实验记录，而是潦草的手写体，充满了情绪化的表达：
“今天我又连接了 S-17。它的意识很清澈，像山谷深处未受污染的泉水。它记得每一道阳光第一次照进山谷的早晨，记得每一场晶体雨洒落的夜晚，记得心石还在时的完整歌声。”
“它问我：为什么？我没有答案。我说：为了科学，为了进步。它振动着回应：如果你们的进步需要毁灭我们的歌声，那是什么进步？”
“我无法回答。上级说这是为了更大的善，为了终极的统一。但S-17的意识里没有‘更大的善’，只有具体的生活：守护家园，养育后代，与星球共鸣。”
“同步断开后，S-17的疑问留在了我的意识里。现在我看着山谷，不再只是看到数据和能量读数，我开始听到……歌声的碎片。我开始梦见晶体生长的节奏。”
“我可能不适合这份工作。”
笔记到这里结束。没有日期，没有署名，只有一片空白，像是作者再也无法继续写下去。
奥玛读完了翻译后的文字，光芒缓缓脉动：“所以，即使在掠夺者中，也有能够听见歌声的人。但听见了，却无法改变什么，这可能是更大的痛苦。”
亚斯收起数据板：“这些是重要的证据。不仅证明艾兹拉的暴行，也证明他们的理论存在根本缺陷——强制同步不会带来进化，只会带来痛苦和混乱。”
小队继续搜索冷库。在一个上锁的柜子里，马克斯用切割器打开了柜门，里面是一套完整的神经接口装备——比工作台上的更加精致，头盔上镶嵌着细小的、仍然在发光的晶体。
“这是……”托姆扫描后惊讶地说，“这是改进型的意识连接器。看这些晶体——它们是心石的碎片，被研磨成微晶阵列，镶嵌在接口的关键节点上。这套设备可以建立更深度的连接。”
头盔内侧有一个标签，上面刻着艾兹拉文字，翻译后是：“高级研究员专用——全频意识桥接器，型号 omega。”
奥玛的光芒突然聚焦在这个头盔上：“这个频率……我认得。在谷口的遗骸中，有一具守卫者残留的记忆碎片里，有这个频率。那个艾兹拉研究员，戴着这个头盔，在最后一刻……”
长老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了。那个编号R-9的研究员，可能参与了最后的战斗，可能戴着这个头盔试图与守卫者沟通，或者……试图阻止自己的同胞。
冷库的搜索结束后，小队返回主大殿。托姆开始尝试从主控台下载完整的数据库。进程缓慢，因为大部分存储介质都已老化，需要逐扇区修复读取。
等待期间，艾伦博士在墙角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金属箱。箱子没有锁，打开后，里面不是实验设备，而是私人物品：几件艾兹拉风格的便服，一个刻着家庭图案的金属挂饰，还有一本纸质笔记本——这在高度数字化的艾兹拉文化中极为罕见。
笔记本里是用一种流体墨水手写的文字，配着精细的素描。素描画的是山谷的景色：晶体簇在晨光中的模样，晶石族在聚居地活动的场景，甚至有心石还在时的能量流动示意图。每一幅画都充满了……情感。不是冷峻的科学观察，而是带着敬畏和美的艺术记录。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画着一个晶石族个体的肖像。下方有一行小字：
“S-17，愿你在星球的歌声中安息。我夺走了你的生命，却无法给你应有的尊严。这是我永远的债。”
署名是：“R-9，于良知觉醒之日。”
亚斯合上笔记本，递给奥玛：“我想，你的族人应该保存这个。”
奥玛用晶体触须接过笔记本，光芒柔和地包裹着它：“频率分析……书写者在绘画时，频率与山谷达到了短暂的和谐。他在尝试理解，而不是索取。这是不同的。”
托姆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数据库下载完成78%。但核心文件——‘生命频率同调理论总纲’——被加密了。需要特定的解码密钥，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一个活着的、经历过同步实验的意识，来提供频率密钥。”托姆看向奥玛，“日志中提到，在深度同步时，研究员和实验体的意识会短暂融合，共享所有的记忆和认知模式。如果我们能找到S-17的意识残留……”
奥玛沉默了很长时间。大殿里只有设备冷却风扇的低鸣，和灰尘在光柱中缓缓飘落的声音。
“在冷库里，”长老最终说道，“那个手臂标本。它的频率碎片中，有同步实验的记忆残影。如果我用自身的频率与之共鸣，也许能提取出密钥。但这很危险——我可能会被那些痛苦的记忆污染。”
“我们不需要你冒险。”亚斯立即说，“我们可以寻找其他方法。”
“不，”奥玛的光芒变得坚定，“如果S-17的意识还残存着，如果它能通过我提供密钥，那么它的痛苦就没有白费。它的记忆将成为阻止更大悲剧的武器。这是……合理的循环。”
长老走向冷库入口，又停下，回头发出一个询问的频率：“人类亚斯，如果有一天，你们文明中有人犯下类似的罪行，你会像R-9一样记录下来，还是选择遗忘？”
亚斯没有犹豫：“我们会记录下来。因为遗忘就是纵容下一次犯罪。”
奥玛的光芒闪烁了一下，像是点头：“那么，让我们完成这项工作。为了所有被伤害的，也为了所有可能被伤害的。”
长老走进了冷库。门缓缓关闭。
大殿里，人类队员们等待着，头灯的光芒在灰尘中划出孤独的光柱。墙上的艾兹拉仪器沉默着，像是忏悔的纪念碑。
托姆轻声说：“我一直在想R-9后来怎么样了。他有没有回到艾兹拉的社会？有没有说出真相？还是被沉默，被同化，或者……选择了逃离？”
没有人回答。因为在这个尘封的观测站里，答案可能和那些灰尘一样，已经飘散了千年，再也无法聚集。
但问题本身，像那些仍然在发光的晶体碎片一样，持续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