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泼墨般浓沉,将绿洲中心那棵十人合抱的古巨树浸成一道黝黑剪影。皴裂的树皮上还渗着夜露,每一道沟壑都像承载着千年的沉默,树下的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连风都似被冻住,连带着周遭的虫鸣都骤然停歇。
林枫垂在身侧的指尖,还残留着净化“夺舍妖木”时那缕诡异死寂之气——像攥住了一块万年寒冰,凉意顺着指骨往心口钻。他神色平静,目光却如深潭般澄澈,稳稳落在眼前几位闻讯赶来的绿洲长老身上。石猛手持半人高的巨斧,斧刃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冷光,他如一尊铁塔般护在林枫左侧,铜铃大的眼睛瞪得溜圆,每一次扫视四周影影绰绰的人影,都带着山崩般的威慑力,连呼吸都刻意放沉,生怕惊了暗处的异动。荆则靠在巨树盘结的气根阴影里,怀里抱着那把缺口累累的断刀,刀鞘上缠满的旧布已磨出包浆,他整个人像与黑暗熔铸在一起,唯有偶尔扫过长老们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俯冲,能瞬间洞穿人心底的隐秘。
几位长老都身着象征绿洲生机的翠绿长袍,衣料上用银线绣着缠绕的藤蔓纹样,可这代表生命的色彩,却没能为他们的面容添半分红润。长期的忧思像一层灰雾蒙在他们脸上,连皮肤都透着枯木般的灰败。为首的大长老须发皆白,一缕缕银丝黏在布满皱纹的额角,他手中那根虬结木杖显然是用巨树的老根雕琢而成,杖头嵌着的绿晶石早已失去光泽。此刻他正死死盯着地上那截妖木残骸——原本油绿发亮的枝干已彻底枯萎发黑,表皮皲裂如死皮,连最基本的草木气息都消散殆尽,只剩一团令人作呕的腐气。大长老的目光在残骸与林枫之间反复游移,嘴唇翕动了数次,喉结滚动着,却始终没能吐出一个字。
空气中的沉默像涨满的潮水,除了腐气,还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恐惧。谁都清楚,林枫三人不仅闯入了绿洲世代守护的禁地,还“处理”了那株被主脉奉为“圣物”的妖木——这早已超出了长老们的预料,更像一把重锤,砸碎了绿洲维持多年的微妙平衡。
“外乡人……”大长老终于打破沉寂,干涩的嗓音像被沙砾磨过,每一个字都透着疲惫,“你们……闯大祸了!”
石猛的眉头“噌”地竖了起来,斧柄被他攥得咯咯作响,宽厚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是按捺不住怒火。他刚要开口驳斥,林枫却轻轻抬了抬眼,那道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目光扫过,石猛便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鼻孔里仍喷出两道粗气,震得脚下的草叶微微颤抖。
林枫上前一步,玄色衣袍在夜风中微微摆动,姿态不卑不亢,语气却像淬了冰的钢,带着穿透人心的力度:“长老此言差矣。祸根并非我等所种,而是这株妖木本身。它以生灵精气为食,扭曲万物的生命本源,若任其在此盘踞,不出半年,整个绿洲都会变成一片死地——那才是真正的大祸。我等途经此地,恰逢邪祟作祟,出手净化不过是顺天应人,何错之有?”
他上前半步,目光骤然锐利如刀,直直刺向大长老闪烁不定的双眼:“还是说,长老们对这妖木的存在早已知情,甚至……与它有所牵连?”
“放肆!”旁边一位红脸长老再也按捺不住,厉声喝骂的同时,手中木杖重重顿地,“咚”的一声闷响震得地面微微发麻,连巨树的气根都轻轻颤了颤。他脸色涨得通红,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显然是被林枫的话戳到了痛处。
大长老却猛地抬手阻止了他,枯瘦的手掌在半空中顿了顿,才缓缓放下。他长长叹了口气,那口气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无尽的疲惫,脸上的皱纹瞬间又深了几分,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他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没有闲杂人等后,才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音说道:“此地非讲话之所,三位英雄,请随老夫来。”
他挥了挥手,屏退了身后侍立的族人,只带着林枫三人绕到巨树背面。在一处覆盖着浓密苔藓的地方,大长老用木杖轻轻敲击了三下,伴随着“咔嗒”一声轻响,那片看似浑然一体的树干竟缓缓向内凹陷,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树洞入口。树洞内弥漫着陈旧木料与草药混合的气味,壁上镶嵌着数簇发出淡绿色荧光的苔藓,将通道照得朦胧可见,脚下的泥土松软湿润,还长着细小的蕨类植物。
“诸位绝非寻常旅人,老夫活了近百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进入密室后,大长老示意三人坐在石凳上,自己则颓然靠在墙角的木椅上,声音里满是颓丧,“事已至此,再隐瞒也无益。那‘噬生妖木’……并非绿洲的自然产物,乃是‘上面’赐下的‘圣物’。”
“上面?”林枫眉峰微挑,心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是南山脉深处的木灵族主脉?”
大长老沉重地点了点头,枯瘦的手指攥紧了木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正是主脉青藤长老一系送来的。他们说,这妖木能汇聚方圆百里的生命精气,反哺绿洲的土地,保我等年年风调雨顺。只不过……只不过需要定期献上一些‘自愿’奉献生命元气的族人作为‘养分’。”
“放屁!”石猛再也忍不住,一拳砸在旁边的石桌上,震得桌上的陶碗都跳了起来,“那鬼东西分明是吸人寿命的邪物!吸完精气就把人变成干柴,你们就眼睁睁看着族人去送死?”
另一位一直沉默的长老终于开口,他面容愁苦,眼眶泛红,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我们又能如何?主脉的势力比我们强十倍不止,青藤长老更是法力高深,身边还有龙族使者贴身庇护!若是不遵从他们的命令,我这一支脉不出三日便会被夷为平地!我们……我们也是没办法啊,只能用少数人的命,换大部分族人的生存……”他说到最后,头已埋得极低,声音细若蚊蚋。
林枫默然。这样的戏码,他在东域见过,在西域也遇过——龙族总是这样,通过扶持异族中的代理人,以“庇护”为幌子,行收割生灵、掌控势力之实。如今这南山脉,不过是又一个被魔爪伸向的地方。
“所以你们就选择妥协,用族人的性命换取所谓的安宁?”林枫的声音冷得像冰,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长老们心上。
大长老的老脸瞬间涨得通红,混杂着羞愧与无奈,他狠狠垂下头,花白的胡须都在颤抖:“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这几年,妖木需要的‘养分’越来越多,到后来根本不用我们挑选,它自己就会捕猎绿洲里的族人。常有族人在夜里睡下,清晨就变成一具枯槁的尸体,整个绿洲人心惶惶,连孩子都不敢在夜里哭闹……我们早就不堪重负,可面对主脉和龙族,我们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啊……”
就在这时,密室角落那盆看似寻常的盆栽突然动了——那是一盆叶片呈心形的植物,叶片边缘泛着极淡的银纹,平日里与普通花草无异,此刻却无风自动,每一片叶子都舒展开来,散发出柔和的绿色光晕。光晕越来越盛,像揉碎的星子在空中汇聚,紧接着,一片翠绿欲滴的嫩叶从盆栽顶端缓缓飘落,在空中打着旋儿舒展,叶尖渗出的光点渐渐凝聚成一行行文字,悬浮在众人眼前。
那些文字并非大陆通用的象形文字,而是一种古老的、带着自然韵律的木灵族文字——笔画如缠绕的藤蔓,每一笔都透着草木的生机。荆扫了一眼,眉头微微皱起,显然只认得零星几个字。林枫虽一个字也不识,胸口的潮汐石却突然发烫,识海中的不动心莲也轻轻震颤,一股清凉的感应顺着血脉蔓延全身,让他瞬间读懂了那些文字的含义:
“异乡的斩龙者,汝既拔除‘噬生之瘤’,可见心怀净世之念。‘林海之心’泣血,万灵悲鸣,腐化已深,非寻常之力可救。若欲知生命真谛,阻灭绝之灾,请持此叶,深入南山,至‘泣血谷’。时机紧迫,切莫延宕。——守林人木延平泣告”
短短几行字,却像一道惊雷在密室中炸响,蕴含着足以颠覆认知的信息!
首先,对方精准道破了林枫“斩龙者”的身份——这个身份他从未在南山脉显露,连绿洲族人都一无所知,对方却能一语道破,可见其势力绝非寻常。其次,“林海之心”显然是指南山脉的生命本源,如今竟已“泣血”“腐化”,这意味着整个南山脉的生态都在崩塌边缘。再者,发出讯息的是“守林人木延平”,而非掌控妖木的青藤长老,这明明白白地昭示着,木灵族内部早已分裂,存在着反抗龙族势力的阵营。最后,“泣血谷”这个地名透着浓浓的不祥,光是听着,就让人仿佛能闻到血腥味。
光组成的文字在空中停留了不过数息,便像潮水般退去,那片嫩叶也化作点点绿光,渗入密室的泥土中,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仿佛从未出现过。
密室里再次陷入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几位绿洲长老面面相觑,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惊恐与难以置信。大长老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木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却浑然不觉,嘴唇哆嗦着:“守……守林人大人……他……他竟然还活着?还在联系外界?可青藤长老明明说……说他背叛了族群,早在十年前就陨落了……”
林枫与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情况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复杂——木灵族主脉并非铁板一块,守林人一脉显然在暗中反抗龙族,但势力微弱到只能向外来者求助。而“林海之心”的危机,早已超出了一个绿洲的存亡,关乎整个南山脉乃至更广阔区域的生灵存续,其严重性不可同日而语。
“看来,这南山脉深处,我们是非去不可了。”林枫缓缓站起身,玄色衣袍扫过石凳上的灰尘,他的目光穿透树洞的缝隙,望向南方那片在夜色中如巨兽般匍匐的山脉——那里明明散发着草木的生机,却又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死寂,两种气息交织在一起,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木灵族的内斗、林海之心的腐化、龙族在背后的操控……这所有的线索,都像指向迷宫核心的引线,牢牢锁在了南山脉最深处。
这已不再是一场偶然的路过,也不是一次简单的探寻。守林人送来的不仅是一份邀请,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一场关乎万灵存续的战役,已在无形中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