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望沙驿已有七日。
驿站那混杂着人声、汗臭与欲望的喧嚣,早已被身后无尽的黄沙吞噬、抹平,仿佛只是沙漠边缘一个短暂而嘈杂的梦。眼前的世界,重新归于最原始、最极致的单调与酷烈。
这才是西域真正的腹地,生命的禁区。
天空是一种被炙烤到发白的、近乎残忍的蔚蓝,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如同悬在头顶的熔炉,毫不留情地倾泻着光与热,将每一粒沙子都灼烧得滚烫。视线所及,除了沙,还是沙。沙丘连绵,如同凝固了的、金黄色的惊涛骇浪,一直蔓延到天际线,与同样被热浪扭曲的天空模糊地粘连在一起。
风是这里唯一的声音,永无止息地呜咽着,卷起细小的沙粒,打在脸上、身上,发出单调而令人烦躁的沙沙声。这风不带丝毫水汽,只有干燥到极致的灼热,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一团火焰,从鼻腔一直烧灼到肺叶。
石猛早已没了说话的力气。他像一头沉默的骆驼,用一块厚厚的、沾满沙尘的粗布将头脸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因缺乏睡眠和极度干渴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他每一步都踏得极深,沉重的身躯在松软的沙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但很快就会被流动的沙粒重新填平,抹去一切痕迹。开源之力能锁住水分,却无法完全抵消这种环境对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煎熬。他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跟着前方那道依旧挺直的青色背影,走下去。
林枫走在前面,他的状态看似比石猛好上许多,步伐依旧沉稳,呼吸也保持着某种独特的韵律。但他的心神,却承受着比石猛更大的压力。
他一直在尝试。尝试像在东海感应水之流动一样,去感应这片沙海的“呼吸”与“脉搏”。然而,这片土地的气息是如此狂暴、混乱且充满敌意。东海的“势”是绵长而包容的,即便暗流汹涌,也自有其内在的韵律。而这里的“势”,却像是无数种混乱力量的撕扯与碰撞,炎热、干燥、死寂,却又在死寂之下,隐藏着某种躁动不安的、仿佛随时会爆发的毁灭性能量。
这种感觉,就像试图去倾听一头濒死巨兽混乱的心跳与喘息,令人压抑而心悸。
就在他心神微微摇曳之际,前方的景象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
此时已近正午,是一天中光线最强烈、热浪扭曲最严重的时候。远处的一片沙丘上空,空气如同水波般剧烈荡漾起来。起初只是模糊的光影扭曲,但很快,那扭曲的光影开始凝聚、具现……
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洲,赫然出现在视野的尽头!
葱郁的棕榈树迎风摇曳,树影下是清澈见底的湖泊,水波粼粼,甚至能看见有白色的水鸟在湖面嬉戏。湖边,几顶熟悉的、用白色帆布搭成的帐篷静静伫立,帐篷前,似乎还有一个魁梧的身影,正在用力劈砍着木柴。
那身影,那帐篷的样式……林枫的心猛地一缩!
是他们在东海那个反抗军据点的景象!是铁教头!
“头儿……快看!是……是绿洲!还有……是铁教头!他还活着!”石猛猛地停下脚步,扯下蒙面的粗布,声音因极度的激动和干渴而变得嘶哑尖利,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近乎疯狂的光芒!连日来的疲惫、干渴、以及对逝去战友潜意识的思念,在这一刻被放大到了极致。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像一头发现了猎物的饿狼,朝着那片幻影猛冲过去!
“铁教头!俺来了!!”石猛嘶吼着,泪水混合着沙尘从眼眶涌出,脚步踉跄却快得惊人。
“猛哥!停下!”林枫厉声喝道,声音如同惊雷,试图震醒石猛。
但石猛此刻心神已被幻象完全占据,根本听不进任何声音,眼中只有那片近在咫尺的“水源”和“故人”。
林枫眉头紧锁,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海市蜃楼!它不仅能折射远方的景物,更能窥探并映射出行者内心最深处、最强烈的渴望与执念!这片死亡之海,在用它最恶毒的方式,考验并吞噬着每一个踏入其中的灵魂!
他不能再犹豫。识海之中,那株得自心印试炼、尚未完全凝实的“不动心莲”虚影,感受到外界强大的幻力侵蚀,自发地微微摇曳,散发出清凉宁静的辉光。
林枫深吸一口气,将开源之力灌注双目,低喝一声:“心莲守一,破妄见真!”
刹那间,他眼中有淡淡的、近乎无形的莲华光晕一闪而过。再看那片“绿洲”,景象顿时大变!
哪有什么清澈的湖泊?那不过是热浪扭曲下,一片低洼盐碱地反射的刺目光斑!哪有什么葱郁的棕榈树?那是几株在极端环境下扭曲生长的、枯黄带刺的怪异灌木的放大扭曲影像!而那个劈柴的“铁教头”,更是一块被风蚀成怪异人形的暗红色岩石!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这八字真言,如同清泉,瞬间洗去了他眼中的迷障。这幻象再真实,也不过是光影与心魔结合产生的假象,其本质,是“空”。
而石猛,已经冲到了那片幻象的核心区域,张开双臂,似乎想要拥抱那个“铁教头”,却一头撞在了一块坚硬的岩石上,额角顿时鲜血淋漓!
剧痛让他发出一声闷哼,幻象也随之剧烈晃动。但他依旧没有完全清醒,反而对着那块岩石,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教头……水……给我水……”
林枫身形一动,如清风般掠过沙地,瞬间出现在石猛身边,一把扣住他的肩膀。“猛哥!醒来!”
同时,他并指如剑,指尖凝聚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蕴含“不动心莲”守神之力的清凉气息,轻轻点向石猛的眉心!
“嗡——”
石猛浑身剧震,如遭雷击!他眼中的疯狂与迷醉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茫然,随即是看清周围真实景象后的骇然与后怕!
哪里有什么绿洲、湖泊、帐篷?眼前只有滚烫的沙砾、扭曲的怪石、以及被热浪蒸腾得模糊不清的、真正的荒凉景象!而他刚才想要拥抱的“铁教头”,不过是一块冰冷无情的石头!
“噗通”一声,石猛瘫坐在滚烫的沙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淌下,瞬间被沙地吸干。他看着自己磕破的额头,又看了看身旁神色凝重的林枫,脸上火辣辣的,既是晒的,也是臊的。
“头儿……俺……俺刚才……”他声音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是海市蜃楼,勾动了你的心魔。”林枫收回手指,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记住刚才的感觉,猛哥。在这片沙漠里,你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甚至心里最渴望的,都可能是假的,是这片天地用来吞噬你的陷阱。”
石猛心有余悸地重重点头,看向林枫的目光中,敬佩之外更添了一丝依赖。刚才那一刻,若非林枫,他可能已经耗尽力气,疯癫而死在这幻象之中。
林枫扶起石猛,帮他处理了额角的伤口,又分给他一些清水。
两人沉默地坐在沙丘的背阴处,休息了很久。石猛需要平复激荡的心神,而林枫,则是在消化刚才的领悟。
这西域的“势”,不仅仅是物理环境的酷烈,更蕴含着一种直指人心的诡异力量。它考验的,不仅是肉身的坚韧,更是心境的修为。无法做到“心无所住”,便极易被外境所转,沉沦幻海。
“刚不可久,柔不可守……”林枫望着远处依旧在微微扭曲、但已无法再迷惑他的热浪,心中默念。
东海的修行,让他懂得了“柔”与“借势”的重要。而西域,则在用更残酷的方式告诉他,在借势之前,必须先拥有不为外境所动的“定”。这“定”,并非顽石般的死寂,而是如明镜般,照见万物,却不留一物。
这“不动心莲”的钥匙,或许比他想象的更为重要。它不仅是未来对抗龙族精神侵蚀的利器,更是穿越这片精神荒漠的指南针。
休息够了,两人重新上路。
脚步踩在沙地上,沙沙作响。身后的幻象早已彻底消失,眼前依旧是那片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希望的金色海洋。
但林枫的心,却比之前更加清明和坚定。
他知道,这片大漠给予他的第一次真正试炼,才刚刚开始。而他要寻找的答案,以及需要面对的真正危险,或许就隐藏在这无尽黄沙与虚实交织的幻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