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终于靠岸了。
脚下不再是随着波涛起伏不定的甲板,而是坚实、粗粝的砂石地面。这种久违的踏实感,让在海上漂泊了月余的林枫和石猛,都不由自主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西域的海岸与东域的明珠之城截然不同。没有洁白的沙滩和精致的码头,只有一片望不到边的、灰黄色的嶙峋礁石和夹杂着贝壳碎片的粗砂地带。咸湿的海风在这里似乎也变得干燥起来,裹挟着远处沙漠吹来的细沙,打在脸上有些轻微的刺痒。空气炎热,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礁石晒得滚烫。
“他娘的,这鬼地方,比海里还难受!”石猛啐了一口唾沫,扯了扯被汗水浸湿的衣领,露出精壮的胸膛,古铜色的皮肤在烈日下泛着油光。“又干又热,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林枫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缓缓扫过这片陌生的土地。远方是连绵起伏的沙丘,在热浪中扭曲变形,如同金色的海浪凝固在了天地之间。一种与东海截然不同的、苍凉、博大而又严酷的气息扑面而来。
顺风号的船长和水手们完成了使命,在与林枫二人郑重道别后,便启航返程。他们将继续活跃在东海-西域这条航线上,但他们的海珠城,已经不同往日。船影渐渐消失在水平线上,这片陌生的海岸,便只剩下林枫和石猛两人,真正意义上的形单影只。
“猛哥,找处阴凉,休息一下。”林枫开口道,声音平静,听不出丝毫面对未知的慌乱。
两人寻了一处巨大的、背阴的礁石裂隙坐下。石猛迫不及待地解下巨大的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大口,又拿出肉干啃嚼起来。而林枫,只是小口抿了点水,便背靠冰冷的岩石,闭上了眼睛。
他并非在休息,而是在进行一种更为重要的功课——沉淀。
东域之行的种种,如同潮水般在他心间缓缓退去,留下无数需要细细咀嚼的沙金。
他想起了海珠城那极致的繁华,以及繁华之下,被龙族阴影和血祭恐惧折磨了百年的人心。他想起了沐清音,那个看似柔弱,却在最关键时刻展现出惊人勇气和决断力的女子。她的转变,正是整个海珠城乃至东域人族命运的一个缩影——从被迫的妥协与依附,到勇敢地斩断枷锁,寻求自立。
他想起了潮汐神殿那些祭司,在旧信仰崩塌瞬间的茫然与恐惧,也想起了他们在沐清音带领下,尝试寻找新道路时的艰难与希望。
他想起了斩龙那一刻,全城民众爆发出的力量。那不仅仅是愤怒,更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对自由和尊严的本能渴望。
“守护……”
林枫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字。离开据点时,他心中的“守护”,是保护身边的同伴,是复仇,是夺回被龙族侵占的家园。那更像是一种基于责任和情感的本能反应。
而经历了东域之行,他对“守护”的理解,更深了一层。
守护,不仅仅是抵御外敌,不仅仅是保护生命。
更是守护希望,守护文明延续的火种,守护每一个平凡的、追求美好生活的权利。
潮汐神殿守护了海珠城百年,但他们守护的方式是错的,因为他们守护的只是一个虚假的、建立在奴役和鲜血之上的“安宁”,他们守护的,实际上是龙族的统治。那样的“守护”,失去了自身的脊梁,最终只会导向更深的腐朽。
真正的守护,应该像沐清音现在尝试做的那样——引导人们认识真实的世界(哪怕它很残酷),传授他们自强的方法(潮汐引的真正运用),建立公平的秩序,让每一个人都能在阳光下,靠自己的努力和智慧去生活,去创造。
这远比单纯地斩杀一两条恶龙要复杂、艰难得多。它需要智慧,需要耐心,需要对抗的不仅是外部的敌人,更是内部因长久压迫而产生的惰性、恐惧和分歧。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林枫脑海中闪过这句古老的谚语。他之前做的,更多是“授人以鱼”——斩杀阿尔丹,解了海珠城燃眉之急。而沐清音和新的海珠城议事会要做的,才是更根本的“授人以渔”。
那么,他自己呢?
他的路,是游历四方,寻找更强的力量,揭开历史的真相,从根本上撼动龙族的统治。这同样是一种“守护”,是一种更宏大、更根源的守护。他要做的,是为人族“渔”的传承,创造一个能够存在的环境。
这两种“守护”并非对立,而是相辅相成。没有沐清音们在各地的坚守与建设,林枫即便找到真相和力量,人族也可能是一盘散沙;而没有林枫去冲击旧的秩序,沐清音们的努力也可能在龙族下一次的反扑中化为乌有。
想通了这一点,林枫感觉自己的心境仿佛被拭去尘埃的明镜,更加通透、沉稳。之前的他,虽然目标明确,但总带着一丝急于求成的躁动。而现在,他更加明白,这是一场漫长而艰巨的征程,需要一步一个脚印,需要在不同层面同时努力。
急躁,解决不了问题。
他的目光不由再次落向西方那无垠的沙海。西域,这片土地又会教会他什么?这里的人们,又在以何种方式生存和“守护”?
东域的“势”,是水,是包容,是绵长,是暗流涌动最终汇聚成惊涛骇浪。
西域的“势”,又会是什么?是如沙砾般个体的松散与微不足道?还是如沙暴般集体的狂暴与毁灭?亦或是,在那极度严酷的环境下,淬炼出的某种极致的坚韧与……信仰?
他想起了海图上那个诡异的、如同半睁之眼的莲花标记。西域的秘密,恐怕比东海更加古老,更加深邃。
休息了约莫一个时辰,烈日稍偏。
“猛哥,走吧。”林枫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尘。
“好嘞,头儿!”石猛一跃而起,将巨斧扛在肩上,斗志昂扬,“这鬼地方,看着就带劲!肯定有不少耐揍的家伙!”
林枫笑了笑,没有多说。他拿出那份古海图,再次确认了方向。他们要去的第一个目的地,并非直接深入沙漠寻找那个神秘标记,而是按照沐清音的建议,先前往距离海岸最近的一处绿洲聚居点——“望沙驿”。在那里,可以补充物资,更重要的是,获取关于西域当前局势的最新信息。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喧嚣的海岸,踏入了那片沉默而广袤的黄色世界。
脚步踩在滚烫的沙砾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身后的海涛声渐渐远去,最终被无边无际的风声所取代。那风声呜咽着,卷起细小的沙粒,打在脸上,仿佛在诉说着这片土地亘古的荒凉与秘密。
林枫的心,如同这沙漠中的磐石,在外界环境的剧烈变化中,愈发内敛和坚定。
东海的波澜,已沉淀为心境的厚度;而西域的风沙,将开始锤炼他的筋骨与神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