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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娘又一次俯身,用开裂的指尖摸索着接上断了的纱线。麻纤维粗糙的边缘刮过指腹上的裂口,带来一阵细密的刺痛。

她咬紧牙关,屏住呼吸,将那两截断头捻在一起,熟练地搓转——线续上了,可腰背却因这突如其来的俯身动作而传来一阵剧烈的酸痛。

她已经这样坐了整整四个时辰。

单锭纺车在她面前吱呀作响,像一个病重的老人在呻吟。木轮转动,纺锤旋转,可忙活了大半天,纺锭上才绕了薄薄一层纱线,看着可怜。

工棚里弥漫着麻纤维的尘屑,在从破旧窗纸透进来的光线中缓缓浮动,落在妇人们的发梢、肩头,也落进她们因久坐而干涩的眼睛里。

“春娘姐,俺眼睛花了……看线都重影了。”旁边年轻媳妇揉着眼抱怨,声音里满是疲惫。

春娘抬起头,环视这间昏暗的工棚。二十几个妇人挤挤挨挨地坐着,每人守着一架吱呀作响的纺车,低着头,佝着腰,手上重复着千年不变的动作——捻麻、纺线、接断头。

她们中年纪最大的王婆婆已经五十八岁,从六岁起就开始摇纺车,如今手指关节粗大变形,一到阴雨天就疼得整夜睡不着觉。最小的才十四岁,是去年河南逃荒来的孤女,瘦得像根麻杆,摇纺车时整个人都在晃。

“都歇会儿吧。”春娘强忍着腰背的酸痛直起身,声音在沉闷的工棚里显得格外疲惫。

妇人们如蒙大赦,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揉眼睛的揉眼睛,捶腰的捶腰,活动僵硬的手指。几个年轻媳妇凑到窗边透气,望着外面明媚的春光,眼里却没有什么光彩。

春娘看着她们,心里像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头。新家峁如今有三千多人,每天穿衣用布,全靠着这二十几架老掉牙的纺车和十几台笨重的织机。

纺车吱呀一天,纺出的纱线还不够织十匹粗布。去年冬天,好几个孩子因为衣裳单薄冻病了,刘郎中费了好大劲才救回来。可有什么办法呢?麻要人种,纤维要人手梳,纱要人手纺,布要人手织——每一寸布,都浸透着妇人们的心血和汗水。

“春娘!春娘在吗?”工棚外传来喊声。

门帘一掀,李健带着韩师傅和李定国进来了。三人抬着一个奇怪的木架子,上面满是齿轮和转轴,看着复杂得很。

“春娘,给你送个帮手。”李健抹了把额头的汗,将木架子小心地放在工棚中央的空地上,指着那家伙说,“多锭纺纱机,模型。能同时纺八根纱。”

春娘和妇人们围上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帮手”。架子约莫半人高,中央是个大木轮,连着八个小纺锤,皮带纵横交错,像一张精心编织的蛛网。木料是新的,还散发着松木的清香;齿轮边缘光滑,显然是精心打磨过的。

“八根?”春娘的声音发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真能成?”

“试试不就知道了。”李健笑着,招呼韩师傅和李定国开始安装调试。

模型很快在工棚中央架好。春娘深吸一口气,在众人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去摇动那个大木轮。轮子转动,带动皮带,八个纺锤几乎同时旋转起来,嗡嗡声连成一片,不再是单锭纺车那种孤零零的吱呀声。

妇人们发出低低的惊呼,眼睛都亮了。

可喜悦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问题很快暴露出来:八个纺锤的转速明显不一,有的快得像要飞起来,有的慢吞吞的像是没吃饱饭;纱线互相缠绕,打成了死结;断了一根线,就得停下整个机器,手忙脚乱地去寻找、去接线——接好了这根,那边又断了。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工棚里已经乱成一团。纱线缠成了乱麻,妇人们急得满头大汗,春娘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果然……还是不行。”她眼神黯下来,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失望。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到了希望,可这希望来得快,破灭得更快。

“不是不行,是没改到位。”

李健却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沮丧,反而透着一种胸有成竹的笃定。

他指着模型的传动部位,“你们看,齿轮不够精密,八个锭子的传动比有细微差异,转速自然不一。导纱装置太简单,线容易缠在一起。断线没有提醒机制,等发现了已经晚了。”

他转过身,对韩师傅和李定国说:“咱们得重新设计,从传动开始改。”

改进从最基础的传动开始。

韩师傅在工棚里一蹲就是三天。这位老木匠头发花白,可干起活来比年轻人还拼。他把那架模型拆了装、装了拆,用自制的卡尺和分规反复测量每一个齿轮的齿数、齿距,在桑皮纸上画满了密密麻麻的计算草稿。

“八个锭子要转得一样快,每个的传动比必须分毫不差。”韩师傅推了推老花镜,眼睛几乎贴在图纸上,“差一丝,转速就慢一分;慢一分,纱线就粗细不匀。”

李定国拿着炭笔在旁边帮忙。这少年话不多,可一旦拿起工具,眼神就变得异常专注。他在木板上画传动图,线条干净利落,标注清晰明了,连韩师傅看了都点头。

“韩叔,我有个想法。”李定国指着皮带传动部分,“能不能在这里加个小调节轮?皮带用久了会松,松了转速就变。有个调节轮,松了就能随时调紧,不用停机换皮带。”

韩师傅眼睛一亮:“好主意!这就像马车上的缰绳扣,松了紧一扣,马就跑得稳。”

春娘也没闲着。她不懂齿轮计算,可在纺线上有几十年经验。她找来最细最韧的竹篾,在油灯下小心翼翼地弯成一个个精致的小钩子,每个钩子边缘都用细砂纸打磨得光滑无比。

“纱线从钩子里过,一根一个钩,自然就分开了,不会缠。”她一边做,一边对围观的妇人们解释。

更妙的是她想出的“断线提醒装置”。用最细的麻线,一端系在纱线上,另一端系着小木片,木片下方悬着一块小铁片。纱线不断,木片悬空;纱线一断,木片落下,“叮”一声敲在铁片上,声音清脆,在机器嗡嗡声中格外清晰。

“线一断,叮一声,就知道哪个锭子出问题了。”春娘演示给众人看。

妇人们眼睛都亮了。王婆婆拍着大腿:“这法子好!俺老眼昏花的,线断了半天才发现,白费多少工夫!”

七天后,改进后的模型再次立在工棚中央。

这一次,当春娘摇动大轮时,八个纺锤转得整齐划一,嗡嗡声平稳而有力。纱线从竹钩间穿过,如八道银色的细流,平行而不相扰。

虽然仍有断线,可那“叮叮”的清脆提醒声一响,负责的妇人立刻就能定位、接线,效率高了不知多少。

一天试纺下来,春娘颤抖着数着纺好的纱锭:“成了六根!断了两次,可都及时接上了!真成了六根!”

称重结果更让人振奋:新机器一天纺了十二两纱,是单锭纺车的整整三倍。而且纱线均匀度肉眼可见地提高了。

工棚里爆发出欢呼声。妇人们围着那架模型,像围着什么稀世珍宝,你摸摸齿轮,我试试竹钩,眼里重新有了光。

可李健却摇头:“还不够。”

众人安静下来,看向他。

“要全用水力驱动,人要省下来做更精细的活。”李健的目光越过工棚,望向窗外的河湾,“要三十二锭。”

“三十二锭?”妇人们倒吸一口凉气。

王婆婆掰着手指头算:“三十二锭……那得是多大个家伙?得用多少木头?多少皮带?”

“大就大,只要好用就成。”春娘却斩钉截铁,“李盟主说行,咱就干!”

设计图在韩师傅手下徐徐铺开,占据了整张木工台。

那是一张令人眼花缭乱的图纸:水轮机的尺寸和叶片角度,地下传动轴的走向和支撑,主齿轮副齿轮的咬合关系,三十二个纺锤的排列方式,导纱架的升降结构,断线报警装置的联动设计……密密麻麻的线条、符号、标注,让春娘看得头晕。

可李定国却看得眼睛发亮。这少年拿着炭笔,在图纸空白处飞快地补充、修改,不时与韩师傅低声讨论。

“这里得加个离合装置。”李定国指着纺锤分组的部分,“哪组锭子出问题,就停哪组,不用全机停下。就像打仗,前锋出了问题,中军还能顶上去。”

韩师傅捋着胡子沉吟:“理是这个理,可离合怎么实现?力断开了,纱线还在纺锤上,突然停转,线会松、会断。”

“用滑动套。”李定国在纸上画了个简图,“轴是固定的,套筒可以滑移。套筒与齿轮咬合时传力,滑开时力断,但纺锤靠惯性还能转几圈,线不会马上松。”

春娘在一旁听着,忽然插话:“导纱钩得能调高低。有时纺粗纱,有时纺细纱,钩子高度不一样,纱线张力才合适。”

“说得对!”韩师傅一拍大腿,“加个螺杆调节,转动手轮,钩子就能升降。”

新工坊的选址花了三天时间。最终定在河湾下游一处水流平缓又有落差的地方。这里离居住区稍远,可水力充足,而且地势平坦,便于建造大工坊。

百十个汉子在河滩上忙活了整整半个月。粗大的原木被运来,打成深深的地基;青砖从砖窑一车车拉来,铺成平整防潮的地面;高大的木架竖起,茅草混合泥浆的屋顶铺上,朝河一面开了整排的木窗,用新制的玻璃嵌上——那是玻璃坊的第一批产品,虽然还有些气泡和波纹,可透光性比窗纸好了太多。

工坊建好的那天,像个巨人般矗立在河湾旁。长十五丈,宽八丈,高两丈,宽敞得能跑马车。妇人们第一次走进来时,都被这空间震撼了,说话都有回音。

机器部件的制作和运输持续了十天。从木工坊运来的齿轮、轴杆、机架,从铁匠铺打制的轴承、销钉、紧固件,像搬家似的络绎不绝。

主齿轮有磨盘大,需要四个壮汉才抬得动;三十二个纺锤架分四排,每排八个,整齐得像军阵;皮带盘绕穿梭,复杂得如巨龙的筋络血管。

组装开始后,工坊里日夜响着敲打、调校、争论的声音。

韩师傅爬高趴低,嗓子都喊哑了。“这个齿对不准!差半分都不行!拆了重装!”

李定国拿着自制的卡尺和水平仪,逐个测量轴孔的同心度、轴杆的平直度,额上的汗珠滚落也顾不上擦。“三号轴偏了半厘,得重打。不重打,转起来震动大,纱线必断。”

春娘带着妇人们做最精细的活:清理纺锤轴,检查每一个竹钩的光滑度,安装调试断线报警的小装置。她们的手轻得像抚摸婴儿,生怕碰坏了这些精密的部件。

“春娘姐,这个钩子边上有毛刺。”十七岁的小翠举着一个竹钩。

“砂纸给我。”春娘接过来,就着窗外的光,用最细的砂纸一点点打磨,直到手指摸上去光滑如镜,“记住了,一个毛刺,可能就会刮断一根纱。一根纱断了,整个锭子就得停。三十二个锭子,停一个就少一份产出。”

小翠用力点头,眼神认真得像在学堂听课。

试机那日,工坊里里外外围满了人。孩子们扒着窗台,汉子们蹲在门口抽旱烟,妇人们攥着手绢或衣角——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个耗费了无数木料、铁件、人力的铁木大家伙,真能听话吗?

李健站在水轮机旁的闸门前,深吸一口气。

“开闸——”

闸门拉起,积蓄的河水奔涌而出,冲向下方的水轮机叶片。巨大的木轮开始缓缓转动,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呻吟。动力通过埋在地下的传动轴传来,工坊里“嗡”的一声闷响,像是某个巨兽苏醒了。

主齿轮动了。

副齿轮跟着转。

皮带开始滑动。

三十二个纺锤,从第一排到第四排,依次旋转起来,嗡嗡声由疏到密,最后连成一片低沉而稳定的轰鸣。

“转了!全转了!”人群爆发出欢呼。

可欢呼声很快变成了慌乱。

纱线断得像暴雨打蛛网,“叮叮叮”的报警声此起彼伏,几乎连成一片;纺锤转速肉眼可见地不稳,有的快得模糊,有的慢得像要停下;负责上料的妇人手忙脚乱,麻纤维不是喂少了断线,就是喂多了团成疙瘩,缠得到处都是。

“停水!停水!”春娘急得大喊。

闸门落下,水轮慢慢停转,传动停止,纺锤的嗡嗡声渐息。工坊里一片狼藉:地上到处是断了的纱线,纺锤上缠着乱麻,几个妇人蹲在地上,徒劳地想把打结的线团解开。

最年轻的小翠捂着脸哭了,肩膀一耸一耸的:“盼了这么久……咋成这样了……”

她一哭,几个年轻媳妇也跟着抹眼泪。王婆婆看着这景象,重重叹了口气,蹲下身,默默开始收拾。

“哭啥?”春娘一抹眼睛,声音却异常坚定,“李盟主早说过,新东西哪有一次就成的?当年改水力锤,齿轮崩了多少次?改织布机,梭子飞出去多少回?找出毛病,改!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

她走到小翠面前,扶起姑娘:“擦干眼泪,咱们从头来。”

改进从最细微处开始。

李定国在机器运行时就趴在地上听,发现是传动轴震动太大。“地基夯得不够实,轴转起来带动整个地面微震。震动传到纺锤,纱线就断。”

于是工坊地面重新加固。汉子们挖开青砖,在下面加了双层夯土,中间垫了碎石和砂子。轴承座下面加了牛皮垫和软木垫,吸收震动。

韩师傅重新调整了所有齿轮的咬合度,在齿面上涂了熬制的牛油混合硫磺的润滑膏。再开机时,那“嗡嗡”声果然小了些,变得平稳低沉。

春娘带着妇人们试验上料手法。这看似简单的一撕一喂,里面全是学问。麻纤维要撕得多薄?铺得多匀?喂入的速度多快?她们一点一点试,记录下来:

纤维撕成蝉翼薄,透光不见厚处;

铺开要如云舒展,厚薄均匀无疙瘩;

喂入速度随转速,眼到手到心要到。

她们还发明了“双人协作法”——一人专管上料,手稳眼准;一人专管巡检接线,耳听报警,眼观纱线。两人配合,效率比单人操作提高五成。

七天后,机器再次启动。

这一次,轰鸣声平稳了许多,断线率明显下降,纱线的均匀度肉眼可见地提升。一天下来,称重结果让所有人松了口气:十八斤纱。

虽然离预期还有差距,可这已经是单锭纺车九天的产量了。

“还不够。”李健拿着一把精致的卡尺走进工坊,“纱线不能只论斤两,要分等级。粗纱织粗布,做工作服、口袋布;细纱织细布,做衣裳、被面。得定标准。”

于是工坊角落里多了个“质检台”。每纺出一批纱,就取样十段,用卡尺量粗细,记录平均值和波动范围;用砝码测断裂强度,看能承受多大拉力;还要手捻手感,看柔软度和均匀度。

合格的纱线,在标签上盖蓝色印章;不合格的,盖红色标记。春娘立了规矩:一批纱里,红标超过一成,整组停机找原因;超过三成,组长要写检讨,扣工分。

质量标准像一根无形的鞭子,倒逼着工艺改进。

妇人们发现,麻纤维浸泡软化的时间长短,直接影响纺纱的难易和纱线质量。泡久了纤维烂,强度不够;泡短了纤维硬,容易断。最佳时间是六个时辰,夏天五个半,冬天七个。

纺锤转速也不是越快越好。转速太高,纱线加捻过度,发硬发脆;转速太低,纱线松散,强度不足。经过反复试验,找到了不同粗细纱线的最佳转速范围。

连车间湿度都有讲究。太干燥,麻纤维脆,静电多,纱线毛躁;太潮湿,纤维粘,易打结。工坊四角放了水盆调节湿度,春娘还让人记录了每天不同时段的湿度变化,找出规律。

她们像老农伺候最金贵的庄稼一样,记录每一个可能影响纱线质量的细节:水温、室温、水温、麻的品种、梳理的批次、当值的人手……渐渐摸出了门道。

一个月后,日产量稳定在二十五斤,合格率过了九成。最让人惊喜的是,纺出的细纱均匀柔韧,光泽好,手感滑。

织布坊的刘婶摸着新送来的纱线,笑得合不拢嘴:“这纱,织出的布能赶上南边来的好货了!咱们新家峁的婆娘,以后也能穿细布衣裳了!”

纱多了,布就多了。

新家峁的集市上,粗布的价格悄悄降了一成,细布也开始出现。虽然数量还不算多,可这已经是破天荒的事了。

往年,一家五口人,攒一年的鸡蛋、山货,才够换一匹粗布,做身新衣裳得等到过年。如今,半年就能添一套,孩子长得快,衣服短了破了,也不至于捉襟见肘。

变化不止在穿戴上。

春娘管理的纺织工坊,如今雇了三十八个妇人,分早、中、晚三班,日夜轮转。机器不停,人轮休,产量比最初翻了近三倍。

这些妇人领工分,到钱庄兑换米粮、油盐、布匹。手巧勤快的,一个月能挣到过去半年的收入。王婆婆把工分攒起来,给孙子买了蒙学的笔墨纸砚;小翠除了养活自己和瘫爹,竟还攒够了钱,请人把漏雨的茅草屋顶换成了瓦片。

她爹王石头,这个曾经因伤残而沉默寡言的老汉,如今逢人就夸:“俺家那口子……啊不,俺家小翠,挣得不比男人少!瓦房啊,俺做梦都没梦见过……”

妇女们的腰杆,在不知不觉中挺直了。

以前家里议事,男人说了算,女人插不上嘴。如今饭桌上,媳妇能说“这月我挣了十五个工分,该添床新被了”,婆婆能说“我那份工分留着,开春给娃交学堂的束修”。

连学堂里女娃的数量都明显多了。有娘亲拉着女儿的手说:“娃,好好念书,识字会算数,将来才能管机器、当工头,像春娘姨那样。”

春娘自己的变化最大。

这个曾经丈夫早逝、独自拉扯孩子、见人说话都低着头的怯生生寡妇,如今站在工坊中央,能对着复杂的图纸指出传动的问题,能调度三班三十多人手,能打算盘算账目,能跟走南闯北的马老爷谈布匹的价钱。

有一回,延安府来了个姓乔的客商,想压低细布的收购价,话里话外透着“你们这穷乡僻壤,有好布就不错了”的意思。

春娘不急不恼,让人拿来一匹布,一盆水,一把刷子。

“乔掌柜请看。”她把布浸入水中,揉搓,拎起,水从布面流下,布形不走样,“这是浸水。”

又用刷子蘸了皂角水,在布面上反复刷洗几十下,布面不起毛、不褪色,“这是耐洗。”

最后把湿布拧干,展开,轻轻一抖,布面平整如初,“这是挺括。”

她抬起头,看着客商,声音平静而坚定:“咱们的布,经洗耐穿,色泽牢固,别处买不着这品质。价格,一分不能少。”

乔掌柜愣了半天,最后苦笑着拱手:“春娘坊主,佩服。就按您的价。”

这件事传开后,工坊里的妇人们看春娘的眼神,多了敬佩,也多了向往。

纺织业的红火,像黑暗中的灯火,引来了飞蛾,也引来了暗处的眼睛。

秋日的一个深夜,工坊值夜的是王婆婆和另一个妇人。子时过半,王婆婆起身添灯油,忽然听见外面水轮机方向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人踩在碎石滩上。

她心里一紧,悄悄捅醒同伴,两人蹑手蹑脚走到窗边,掀开一角窗帘往外看。

月光下,两个黑影正趴在水轮机旁,手里拿着工具,似乎在拆卸什么。其中一人抬头四顾时,月光照在他脸上——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绝不是新家峁的人。

王婆婆眼疾手快,抓起墙边的铜锣,“当当当”狠命敲起来。

寂静的夜里,锣声传得极远。两个黑影吓了一跳,扔下工具就跑,眨眼间就消失在河滩的阴影里。

巡逻队举着火把赶来时,只在地上捡到几把怪模怪样的工具——不是常见的扳手、锤子,而是特制的套筒、钩杆,显然是专门用来拆卸机械的。

“是懂行的人。”韩师傅检查工具后,脸色凝重,“这些家伙,是冲着咱们的传动轴来的。拆了传动轴,整个工坊就得瘫痪。”

李健连夜召集会议。

“栅栏要加高,夜里巡逻加双岗,这些都要做。”他环视众人,“但真正的防护,不在栅栏高不高,而在咱们的技术有多深,根基有多牢。”

他让韩师傅带人设计“防拆结构”:关键齿轮的固定销子做成特制的,强拆会损坏齿轮;传动轴上刻了肉眼难辨的暗记,如果被换过,一眼就能看出来;水轮机的叶片连接处加了机关,不懂诀窍的人乱动,叶片会锁死。

同时,对外售布的品类和策略做了调整:最好的一等细布,只供应联盟内部和几个知根知底的可靠客商;对外主打二等布,质量仍比市面上的好,却不会好到惹眼;三等布价格低廉,专门供应普通百姓。

“藏锋于鞘。”李健对春娘说,目光深远,“咱们的刀,要磨得快,但要收在鞘里,不到万不得已不出鞘。要砍,就砍该砍的东西。”

春娘深深点头。她忽然明白了,李健要的不仅是纺纱织布,不仅是温饱衣裳,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坚韧的力量——一种能在这乱世中立足、生长、甚至改变些什么的力量。

纺织工坊里温暖如春。

水轮机在窗外隆隆转动,那声音如今成了新家峁最让人安心的背景音。三十二个纺锤嗡嗡齐鸣,声音低沉而稳定,像巨人的心跳。纱线从麻纤维中抽出,经过竹钩的引导,在纺锤上缠绕成锭,如银色溪流,源源不断。

春娘抱着新纺出的一批细纱,穿过连通的门廊,走进隔壁的织布坊。

这里又是另一番景象。二十台改进过的飞梭织机分两排排列,咔嗒咔嗒的响声清脆而富有节奏。梭子在经线间飞来飞去,快得几乎看不清,只留下一道道模糊的轨迹。九成是女工,她们坐在织机前,手脚麻利,眼神专注,像在弹奏某种复杂的乐器。

织出的布匹从卷布辊上缓缓展开,平整密实,在从高窗透进来的天光下泛着柔和的亚麻光泽。

“春娘姐,”最靠门边的织机前,小翠抬起头,脸上带着期待的笑,“您看看,俺这匹布能评优等不?”

春娘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布面,又对着光看了看经纬的均匀度,点头:“能。经纬密实,布面平整,这月评了优等,给你加工分。”

小翠的眼睛弯成了月牙。这个曾经瘦得像麻杆、见了生人就躲的孤女,如今脸颊丰润了,眼睛里有了光彩。她在织布坊干了半年,不但养活了瘫在床上的爹,还攒钱给爹抓药、买营养的吃食。

有回爹拉着她的手,老泪纵横:“闺女,爹拖累你了……”小翠擦掉眼泪,笑得灿烂:“爹,现在咱日子有奔头了。等再多攒点,俺请刘郎中来给您扎针,说不定能站起来呢。”

这样的故事,在纺织工坊里不少。

赵寡妇的丈夫死在流寇手里,她带着两个孩子差点饿死,如今在纺纱班,工分够娘仨吃饱穿暖,大女儿还能进学堂识字。

周家媳妇以前常挨丈夫打,不敢还嘴,如今她在织布坊是快手,挣得比丈夫多,那男人再抬手时,她会挺直腰板说:“你再打,俺就带娃住工坊宿舍去!”男人讪讪地放下了手。

机器改变的,不仅是布匹的产量,更是这些妇人的命运。

李健有时会独自站在工坊窗外,静静地看着里面的一切。

看麻纤维如何变成纱线,看纱线如何织成布匹,看那些曾经麻木、绝望、卑微的脸庞,如何在机杼声中渐渐有了光彩,有了生气,有了对明天的期待。

他想起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冬天。那时苏婉儿在油灯下补衣裳,针脚细密,却掩不住布料的破旧和反复缝补的痕迹。如今,婉儿已经能挑着花样裁新衣,给承平安宁做的小褂用的是一等细布,领口还绣了简单的缠枝纹。

“爹爹!”

清脆的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安宁举着个线轴跑过来,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

李健弯腰抱起女儿。小丫头手里的线轴轻巧光滑,上面绕着的纱线均匀如发,在阳光下闪着柔光。他记得,就在一年多前,要纺出这样一轴线,需要最巧手的妇人摇上大半天的纺车;如今,一个纺锤转一天,就能产出十几个这样的线轴。

而这样的纺锤,工坊里有三十二个。

他抱着安宁,目光再次投向工坊。透过玻璃窗,能看到春娘正在指导新来的女工上料手法,手势轻柔,讲解耐心;王婆婆坐在质检台前,戴着老花镜,一丝不苟地检查纱线;小翠在织机前埋头忙碌,梭子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

纱线在纺锤上缠绕,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像时间的年轮,记录着这片土地从破碎到重生、从绝望到希望的轨迹。

而这一切,始于那个吱呀作响的单锭纺车,始于春娘愁苦的叹息和开裂的手指,始于一群不肯向命运低头的人,用木头、钢铁、智慧和汗水,硬生生在这黄土高原上,织出了另一条路。

布匹温暖身体,机器解放双手,学堂启迪心智,而希望——那最珍贵的东西——照亮了人心。

窗外的水声、坊内的机杼声、妇人们偶尔的交谈声和轻笑声,交织在一起,在这黄土高原的深秋里,奏出一曲粗糙却蓬勃、简单却深刻的乐章。

那是新生的乐章。

是齿轮与纱线共谱的,关于尊严、关于可能、关于未来的乐章。

而这乐章,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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