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三道沟冷得出奇。腊月二十三,老北风刮得人脸生疼,零下二十多度的天气里,连屯子里的狗都躲进了柴火垛。
陈二愣裹着破棉袄,拖着自家老爹陈老栓,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哥哥陈大牛家走。雪没过脚脖子,每走一步都咯吱作响。陈老栓佝偻着背,喘气时白雾一团一团从嘴里冒出来,像是随时要断气的风箱。
“哥说好了腊月二十二接爹过去住,这都二十三了,人影都不见。”陈二愣嘴里骂骂咧咧,冻得通红的鼻子下挂着冰溜子,“他就是成心的!”
陈老栓没吭声,只是把身上的旧军大衣裹紧了些。那大衣还是抗美援朝时候发的,棉花都硬成块了,根本不挡风。老人心里明镜似的——两个儿子谁都不乐意养他,推来推去像踢皮球。
到了陈大牛家门口,铁将军把门,院里静悄悄的。
陈二愣火气“噌”地就上来了:“陈大牛!你个瘪犊子开门!说好了接爹,你死哪去了?”
他抡起拳头砸门,冻得发脆的木门发出闷响。院里那条黄狗叫了两声,就没动静了。屯子里几户人家开了条门缝朝外瞅,又悄悄关上了——清官难断家务事,谁也不想掺和。
陈二愣骂了半个钟头,嗓子都喊劈了。陈老栓缩在门口的石墩子上,起初还哆嗦,后来渐渐不动了。天太冷,风像刀子似的往骨头缝里钻。
“爹,你等着,我去找那王八羔子!”陈二愣啐了口唾沫,转身就往屯子东头走——听说陈大牛最近常在那儿打牌。
陈老栓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他看着二儿子远去的背影,眼神混浊。风卷起雪沫子,扑在老人脸上,他连抬手抹一把的力气都没有了。
等陈二愣无功而返时,天已经擦黑。他一进门就愣了——陈老栓还坐在石墩子上,姿势都没变,身上落了一层薄雪。
“爹?”陈二愣推了推,手触到的是一块冰。
陈老栓死了,冻死的,硬邦邦像根木头。
消息传开,三道沟炸了锅。
“造孽啊!亲爹冻死在儿子门口,这算什么事儿?”
“陈大牛不是东西,陈二愣也不是好饼!但凡有一个人上点心,老爷子能冻死?”
“等着瞧吧,这么不孝,早晚得遭报应。”
出殡那天,陈大牛和陈二愣跪在灵前,头都不敢抬。屯子里没人来帮忙抬棺,兄弟俩只好自己扛。棺木下葬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群乌鸦,黑压压在坟头上盘旋,叫得人心慌。
腊月二十八,离过年还有两天。陈二愣家快揭不开锅了,媳妇念叨着年货还没置办。他一咬牙,拎起冰镩和渔网往江边走——江里冬捕虽然危险,但要是能捞着几条大鱼,好歹能过个年。
松花江早冻实了,冰层厚得能跑马车。陈二愣选了个老鱼窝子,开始凿冰。冰镩砸下去,冰渣子四溅。他干得卖力,额头冒出细汗,心里却乱糟糟的——自打爹死后,他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一闭眼就是老爷子坐在石墩子上那模样。
“我就是去找我哥,没想到……”他每次都这样对自己说,可心里的疙瘩越拧越大。
冰窟窿凿开了,直径约莫两尺,底下黑乎乎的江水冒着寒气。陈二愣小心翼翼地下网,就在这时,脚下突然一滑——不知谁在冰上撒了泡尿,结了一层暗冰。
他整个人向前扑去,一头扎进了冰窟窿。
刺骨的江水瞬间包围了他,棉袄棉裤吸了水,沉得像铁块。陈二愣拼命扑腾,想抓住冰沿,可手刚碰到冰面就滑开了。冰窟窿周围的冰太薄,一压就碎,他根本爬不上去。
“救……命……”他刚喊出一声,水就灌进了嘴里。
冰冷迅速夺走体温,陈二愣感觉四肢越来越重,意识开始模糊。要死了,他想,这就是报应,屯里人说得对……
就在他放弃挣扎,身体往下沉的时候,突然感觉脚底下碰到了什么。
那东西托住了他的脚,稳稳的,实实的。接着是一股力量从下往上顶,推着他向上浮去。
陈二愣本能的踩了一脚,借力往上窜了窜,手指终于扒住了一块厚冰。他拼尽最后力气,把上半身挣出了水面。
“有人掉冰窟窿了!”远处传来喊声。
几个在附近冬捕的村民闻声跑来,七手八脚把他拖了上来。陈二愣瘫在冰面上,浑身抖得像筛糠,嘴唇紫得发黑。
“不……不对……”他牙齿打颤,话都说不利索。
“啥不对?你小子命大!”老猎户赵三叔把他裹进皮袄里,“再晚一会,你就跟龙王喝酒去了!”
陈二愣却挣扎着爬起来,又趴到冰窟窿边往下看。江水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
“有人……水下有人推我……”他喃喃道。
赵三叔和其他人对视一眼,摇摇头:“冻糊涂了,赶紧送回去烤火!”
陈二愣被架着往回走,一步三回头。刚才那一瞬间的感觉太真切了——脚下那托举的力道,那坚实的触感,甚至那熟悉的轮廓……
一个可怕的念头钻进他心里,冻得他比掉进冰窟窿还冷。
当晚,陈二愣发高烧,说明话。媳妇守了他一夜,听他翻来覆去念叨“爹”“我错了”“托着我”。
第二天,陈二愣烧退了,眼神直勾勾的。他突然爬起来,穿上衣服就往外走。
“你干啥去?不要命了?”媳妇拉住他。
“我去江边。”陈二愣甩开手,声音嘶哑,“我得弄明白。”
江面上,昨天那个冰窟窿已经重新冻上了一层薄冰。陈二愣跪在旁边,盯着冰面下的黑暗。赵三叔闻讯赶来,看他这样,叹了口气。
“二愣啊,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
“三叔,你信不信,水鬼找替身的事?”陈二愣突然问。
赵三叔蹲下身,掏出烟袋锅点上:“信,怎么不信。可你这不是被‘替’了,是被救了。”
陈二愣浑身一震。
“我在这江边活了六十多年,见过的事多了。”赵三叔吐了口烟,“淹死的人要是心里有怨,确实会找替身。可要是心里有放不下的人,有时候也会……拉一把。”
陈二愣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大颗大颗砸在冰面上。
他想起来了——掉下去那一瞬间,脚下那托举的力道,那高度,那感觉……分明就像是小时候,爹让他骑在肩上看秧歌戏时,那双坚实有力的肩膀。
“是爹……”他哽咽道,“是我爹在水里托了我一把……”
赵三叔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陈二愣跪在冰上,朝着江心磕了三个响头,额头贴在冰面上,哭得浑身发抖。他想起了很多事——爹怎么用那件旧军大衣裹着他去镇上看病;爹怎么省下口粮让他和哥哥吃饱;爹怎么在娘死后又当爹又当妈把他们拉扯大……
而他们兄弟呢?为谁多出五十斤粮票吵得脸红脖子粗;为谁少照顾爹半个月算计得清清楚楚;最后让七十多岁的老人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寒风里,坐在石墩子上等死。
“爹,儿子不是人!儿子混蛋!”陈二愣的哭声在空旷的江面上传得很远。
从那天起,陈二愣变了个人。他去了哥哥陈大牛家,两兄弟在父亲灵前跪了一夜。第二天,他们一起把父亲的坟修葺一新,立了块像样的墓碑。
每年腊月二十三——陈老栓冻死的那天,陈二愣都会去江边祭拜。他凿开冰,把祭品沉入水中,然后在冰上跪很久。
屯子里的人都说,陈二愣这是真心悔过了。也有人说,在特别冷的夜晚,能看到江面上有个老人模样的影子,静静站着,望着屯子的方向。
但陈二愣自己知道,有些债,一辈子都还不清。他能做的,就是每年冬天,在江边陪爹说说话,告诉爹,儿子知道错了。
又一个冬天,陈二愣带着自己十岁的孙子来到江边。孩子问:“爷爷,你为什么每年都来这里?”
陈二愣望着冰封的江面,缓缓说:“爷爷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个不孝的儿子,把自己的爹冻死在门外。后来他掉进冰窟窿,快要淹死的时候,却是那个被他辜负的爹,在水下用最后一点力气,托了他一把……”
风从江面上吹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回应,又像是叹息。
冰层之下,江水永不停息地流淌,带走岁月,带不走思念与悔恨。而那道托举的力量,从此成为三道沟人口中流传的传说——一个关于宽恕与救赎的、冰冷又温暖的东北民间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