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晚晚选择殡仪馆化妆师这份工作,纯属偶然。2016年春天,她从职业培训学校毕业,投了十几份简历都石沉大海,最后只有广州这家市郊殡仪馆给了回复。面试那天,馆长看了她的作品集——其实只是培训时用的塑料模特头——点了点头:“手挺稳,胆子大吗?”
“还行。”许晚晚当时回答得轻松,完全没想到一个月后,她会独自面对停尸间里那些无法解释的事情。
那是四月初的一个雨夜,清明将至,空气里总有一股潮湿的纸钱味。许晚晚入职刚满三十天,按规矩该轮一次夜班。交接班时,老化妆师陈师傅特意多留了半小时。
“小许,记住几点。”老陈的表情在值班室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严肃,“过了十二点,如果电话响,接起来先听三秒再说话。停尸间的金属柜,哪个自己开了,别多看,立刻退出来锁门。还有……”他顿了顿,手电筒的光在他下巴打出一片游移的阴影,“不管听见谁叫你名字,先想清楚今晚送来的人里,有没有会喘气的。”
许晚晚勉强笑了笑:“陈师傅,您别吓我,我胆子其实不大。”
老陈没笑,只是拍了拍她肩膀:“规矩都是前人用命换的。特别是清明前后,有些东西……比平时活跃。”
这话让许晚晚后背发凉,但她还是点点头。她需要这份工作,母亲还在老家等着她寄钱买药。
午夜零点,老陈离开后,殡仪馆陷入一片死寂。值班室狭小压抑,唯一的窗户对着后院,外面只有几盏昏黄的地灯在细雨里模糊成团。许晚晚翻开值班日志,发现往年这个时节的记录里,总有几个日期被红笔圈出,旁边潦草地写着“3号柜异常”“锁坏”“声响”等字样。
凌晨两点零七分,电话响了。
刺耳的铃声在寂静中格外惊心。许晚晚盯着那台老式电话机,直到它响到第五声,才想起老陈的嘱咐。她深吸一口气,拿起听筒放在耳边,心里默数三秒。
“喂?”
“小许吗?”是馆长疲惫的声音,“刚送来一具遗体,车祸,男性,二十五岁左右。面部损伤严重,家属要求明天清晨告别仪式前修复好,你能处理吗?”
许晚晚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现在?”
“没办法,家属特别要求,加了三倍费用。”馆长顿了顿,“在3号柜,相关资料在旁边桌上。你……小心点。”
电话挂断后的忙音像某种不祥的征兆。许晚晚握着听筒呆坐了几秒,才慢慢放下。3号柜——不就是日志里频繁出现异常的那个柜子吗?
她穿上白大褂,戴上橡胶手套,从工具包里取出化妆箱。推开门走进走廊时,头顶的声控灯一盏盏亮起,又在身后一盏盏熄灭,仿佛有什么东西跟随着她的脚步,又迅速藏回黑暗里。
停尸间的门比白天看起来更加厚重。许晚晚刷了工作卡,输入密码,听到锁芯转动的咔嗒声时,她的心跳快得像要跳出胸腔。
门开了,一股混合了消毒水、防腐剂和某种难以名状气味的冷空气扑面而来。停尸间很大,两排不锈钢冷藏柜在荧光灯下泛着冷冽的光泽。按照指示,她要处理的遗体在3号柜——左侧第二排第三个。
她走向那一排金属柜,脚步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异常清晰。然而当她接近3号柜时,却愣住了——
3号柜的抽屉滑出了大约十五公分,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许晚晚皱起眉。交接时老陈明明说过所有柜子都检查过了。她走近几步,忽然闻到一股怪味——铁锈混合着茉莉花的香气,甜腻又带着血腥气,令人作呕。这股味道在冰冷的停尸间里显得极不协调。
她强忍不适,戴上口罩,双手握住抽屉把手。抽屉滑动得异常顺畅,几乎没有声音,像是经常被拉开。冷藏的白色雾气散开,露出里面年轻男子的脸。确实如馆长所说,面部因车祸严重受损,右脸颊骨塌陷,需要精细的缝合和修补。
许晚晚将遗体推到工作区,开始准备工作。她打开化妆箱,取出缝合针、特制线和防腐膏。停尸间里只有制冷设备低沉的嗡鸣和她自己的呼吸声。
就在她俯身准备开始缝合时,突然感觉有人轻轻扯了扯她围裙背后的带子。
动作很轻,像是不小心的触碰。
许晚晚浑身一僵。她慢慢转过头——身后空无一人。只有那排金属柜静静立着,而3号柜的抽屉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打开,黑洞洞的柜口像一张无声呐喊的嘴。
“幻觉,是太紧张了。”她喃喃自语,转回头强迫自己继续工作。
针尖刺入皮肤,她小心地拉紧缝线。就在这时,一个清晰的年轻男声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笑意:
“姐姐,你压着我身份证了。”
声音太真实了,仿佛说话的人就贴在她右肩后方。许晚晚手一抖,缝合针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猛地转身,停尸间依旧空荡荡,只有她的影子在墙上微微晃动。
她低头看向地面,并没有身份证。
“谁?谁在那儿?”她的声音在颤抖。
没有回答。
许晚晚急促地呼吸着,白雾在冷空气中一团团散开。她决定先完成工作然后立刻离开。她再次转向工作台——然后彻底僵住了。
工作台上,刚才还面部破损的遗体,此刻竟然完好无损地躺着,仿佛从未受过伤。而她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3号柜前,手里正拿着一只破旧的棕色皮夹。
事后调取的监控录像显示,凌晨两点三十七分,许晚晚独自在停尸间里,对着空无一人的3号柜抽屉点头,然后从空抽屉里“取出”一个不存在的皮夹,对着空气说话,表情时而困惑时而微笑。接着,她走回工作台,却没有处理遗体,而是打开化妆箱,取出一罐防腐膏,开始往自己脸上涂抹。
她涂得很仔细,额头、脸颊、下巴,边涂边对着空气说话,嘴唇翕动着。通过唇语专家辨认,她反复说的是同一句话:
“这样好看吗?这样能认出我吗?”
凌晨三点二十分,巡夜的保安老张经过停尸间,发现门虚掩着,进去查看时,看见许晚晚正对着镜子往脸上涂抹防腐膏,眼神空洞,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老张吓得几乎瘫软,强行将她带出停尸间时,许晚晚突然挣扎起来,指着3号柜尖叫:“他明天要面试!他需要一张完整的脸!”
清晨六点,换班的人们赶到时,发现三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
第一,许晚晚昨夜要修补的那具车祸遗体,完好无损地躺在原处,根本没有开始化妆的迹象。
第二,在3号柜里,人们发现了一具无人认领的男性尸体,档案记录显示死亡时间是三年前,死于跳楼,面部在坠落时严重受损,一直无人认领,存放在这里等待处理。
第三,工作台上,有人用防腐膏混合着某种暗红色液体,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借您的脸用用 明天面试”
许晚晚被送往医院,诊断为急性应激障碍,住院治疗三个月后康复,但坚决调离了化妆师岗位,转到行政部做文员。殡仪馆里私下流传着关于那晚的种种猜测,而老员工们提到3号柜时,都会压低声音。
老陈在退休前告诉新来的化妆师:“每年清明前后,3号柜的锁总会坏一次,怎么修都没用。四年前有个年轻人,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在这里跳楼自杀,送来的时候脸都摔烂了。他母亲后来精神失常,总说儿子明天有面试,要给他化妆……”
更诡异的是,2017年清明的监控录像显示,凌晨三点,空无一人的停尸间走廊里,所有冷藏柜的抽屉同步缓缓滑出,又同步关上,整齐划一,像是在举行某种无声的欢迎仪式。而那晚值班的员工声称,他听见许多声音在低声重复同一句话:
“这样好看吗?这样能认出我吗?”
从此,殡仪馆多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新人值夜班时,如果有柜子自己打开,特别是3号柜,立刻退出房间,天亮前不许再进。而所有化妆师都牢记一个原则——
独自值夜时,若听见有人叫你,先确认呼吸。
因为有些职业的夜班规矩,真的是前人用教训换来的。而那些教训,往往来自那些不再需要呼吸,却依然执着于人间未尽之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