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建国的手指还停在公告栏的胶布边上,指尖沾了点灰,他没擦,只是慢慢收回来,插进裤兜里。太阳已经偏西,院子里的人影拉得老长,二愣子还在那儿刷边框,刷得特别认真,像是要把每个角落都蹭出光来。
可赵建国心里那股劲儿,刚才还踏实,现在却像被风吹皱的水,有点不对劲了。
他低头看了看轮值表,二愣子的名字被人用红笔划掉了,旁边多出一行小字:“真当人人都想当傻柱第二?”字歪歪扭扭,像是故意写得难看,可意思一点不含糊。
他没动声色,把那张纸揭下来,折了两折,塞进裤兜。转身时,目光扫过院子——傻柱今天收的徒弟小陈,早上说好来帮忙扫院,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见。电工房外堆的轻体砖,少了几块,登记本上却没记一笔。王叔修屋顶那会儿,还听见西屋有人嘀咕:“现在轮值十天,将来呢?一辈子听他安排?”
话没说完,人就散了。
赵建国没吭声,只当没听见。可这院子,已经不是昨天那个院子了。
第二天一早,他照常去食堂送饭盒。这不是他该干的活,但他今天特意绕了这一趟。饭盒递给李婶时,他顺口问了句:“小陈呢?”
“哎哟,说是车间加班,没来。”李婶一边接一边说,“不过听傻柱讲,他最近跟几个新来的年轻人走得近,老在仓库后面嘀嘀咕咕。”
赵建国嗯了一声,没多问,转身往食堂里走。窗边有张桌子,几个年轻工人正围坐着吃饭,声音不大,但话一句一句飘进来。
“赵工讲课太慢了,一遍遍讲轻体砖的承重比,谁不会算?跟教小学生似的。”
“他那套技术夜校,说白了就是拢人。谁听他的课,谁就得按他的规矩来。”
“我听说上个月的液压泵改装,图纸是他一个人画的,连厂里技术科都没过目。真有本事,干嘛不公开?”
赵建国站在窗边,没露脸,只听见一个声音最响的说:“我爸当年也是技术员,就因为出身问题被下放,现在看这种‘根正苗红’的搞垄断,真来气。”
这人叫李卫国,三级工,上个月调进来的。赵建国记住了这个名字。
他没进去,也没打断,只默默把饭盒放在窗台上,转身走了。
中午,夜校原定开课。赵建国拎着新编的《机械基础速成讲义》进了教室,推开门,里头空荡荡的,只有何雨水坐在前排,低头织毛线。
“人呢?”他问。
何雨水抬头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听说李卫国他们在仓库那边搞了个‘技术交流会’,说是要自己研究设备改造,不来了。”
“谁组织的?”
“李卫国牵头,小陈、刘志明几个都在。还拉了厂里两个夜班的电工。”
赵建国点点头,没生气,也没多说。他把讲义放在讲台上,整整齐齐摆好,又把黑板擦了一遍。
“明天讲液压传动。”他语气平常,“谁想听,照旧开门。”
说完,转身走了。
回院子的路上,他特意绕了趟西屋后头的垃圾桶。那地方平时没人去,今天却有半张烧过的纸片露在煤渣外头。他捡起来,吹了吹灰,拼了拼,能看清几句:“……不能让他再垄断技术……我们也要有发言权……下次会议定在周三晚,仓库二号间……”
纸片边缘焦黑,像是匆忙烧的,没烧透。
赵建国把纸片叠好,收进裤兜。他站在院角那棵梧桐树下,没再往公告栏走。阳光照在树皮上,斑驳一片,他抬头看了看西屋的窗户,窗帘拉着,但窗缝里透出一点烟味。
他知道,这回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权。
这些人要的是“凭什么你说了算”。
傍晚,二愣子追着他跑过来,手里举着个红袖章,是李婶新缝的,比傻柱那个还大一圈。
“建国!你看!我也有了!”他咧着嘴笑,“明天轮到我值班,我保证一个字都不漏记!”
赵建国蹲下来,帮他把袖章别在胳膊上,笑着说:“好,明天我查账,你可别记错了。”
“错不了!”二愣子拍着胸脯,“一加一等于二,我天天练!”
赵建国点点头,目送他蹦蹦跳跳跑开。
他站在原地,从裤兜里掏出那张匿名纸条,展开。背面没字,正面那行“真当人人都想当傻柱第二?”还在。他盯着看了几秒,忽然笑了。
笑完,他把纸条叠好,又摸出那半张烧毁的纸片,两样一起夹进登记簿里。
夜里,他坐在电工房里,翻了翻厂里的技术档案。翻到液压泵那页,他停了一下,拿起笔,在空白处写了几行计算公式,又画了个简图。写完,撕下来,折好,塞进讲义夹层。
他知道,明天会有人来。
也可能不来。
但只要他们还在偷偷研究,就说明他们还没彻底甩开他。
第三天中午,赵建国又去了一趟仓库。门虚掩着,里头没人,桌上散着几张草图,画的是传动轴改装,线条生涩,但思路清楚。有一页角落写着“参考赵工上次讲的扭矩分配”,下面还画了个问号。
他没动桌上的东西,只站在门口看了两眼,转身走了。
回院子时,傻柱正蹲在门口削土豆,见他回来,抬头问:“听说李卫国那帮人,昨晚又开会了?”
“嗯。”赵建国站住,“说什么了?”
“说你讲的东西太基础,跟不上实际生产。还说,技术不该由一个人定标准。”
赵建国笑了笑:“那他们打算怎么定?投票?”
“差不多。”傻柱哼了声,“还说要成立‘工人技术研究组’,以后夜校他们自己办。”
“哦。”赵建国点头,“那让他们办呗。”
傻柱一愣:“你不管?”
“管什么?”赵建国反问,“他们要是真能搞出东西,厂里高兴还来不及。要是搞不出,自然就散了。”
傻柱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咧嘴:“你还真沉得住气。”
“急什么。”赵建国拍拍他肩膀,“树长得快的,根都不深。”
晚上,赵建国坐在公告栏前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登记簿。月光照在纸上,字迹清晰。他一页页翻过去,从物资入库到轮值记录,全都对得上。
可翻到最后一页时,他停住了。
那里贴着一张新纸条,和白天那张笔迹一样,写着:“你以为监督轮值是终点?真正的较量才刚开始。”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把登记簿合上,轻轻放在桌上,站起来,走到公告栏前。
他没撕纸条,也没写回应,只是伸手摸了摸木框的边角。胶布还在,贴得结实。
他转身,往电工房走。
走到一半,又停下,回头看了眼西屋。
窗帘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