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赵建国蹲在院门口刷牙,牙刷在嘴里来回捣鼓,泡沫都快冒到鼻孔了。苏青从屋里探出头:“你今儿咋起这么早?昨儿不是说要睡到自然醒?”
“自然醒赶不上好戏开场。”他漱了口,把牙刷往杯里一甩,“东旭今天考五级工,我得去前排占座,看清楚谁脸先绿。”
苏青摇头笑:“你这人,看热闹还不许别人喘气。”
他咧嘴一笑,拎起饭盒就走,路过地窖门口时脚顿了顿,弯腰从角落摸出个玻璃瓶,里面泡着一段发黑的电线,瓶身上贴着纸条:“易师傅亲授,半截技术,保质期十年。”
他拧开瓶盖闻了闻,酸味直冲脑门,满意地塞进饭盒夹层。
车间里已经围了一圈人。五级工实操考核,平时冷清的角落今天挤得跟赶集似的。贾东旭站在机床前,脸色发紧,手里捏着一张纸,指节都泛白了。
赵建国挤到前排,把饭盒往工具箱上一搁,顺手把玻璃瓶拿出来,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建国,你这是干啥?”王德发凑过来,瞅着瓶子直皱眉。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他不动声色,“先看东旭怎么把‘祖传秘方’当众拆了。”
考核开始没多久,贾东旭突然停下动作,举起那张纸:“评委老师,我有个问题。”
全场安静。
他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这道‘双轴校准法’,是我师父易中海亲笔写的,上面写着‘此法仅传长子,不得外泄’。可我学了三年,他从没教过这一段。今天我要是不用,是不是就算不合格?”
底下嗡地一声。
评委组里一个戴眼镜的老头皱眉:“你带资料进场,这不合规矩。”
“规矩?”贾东旭冷笑,“三年前王建国四级工答辩,缺的就是这一页。材料被偷,技术被扣,人被逼走——这叫规矩?”
赵建国慢悠悠站起来,把手里的饭盒盖子一掀,拿出那本破旧的笔记本,封皮上写着“机械维修手札”,里头夹着好几张泛黄的纸页。
“各位,”他声音不高,“我这儿也有几页‘规矩’外的东西。”
他翻开一页,念道:“一九六八年三月,王建国提交四级工考核材料,审批流程卡在技术科七天,签批人——易中海。同期,仓库铜线出库两百米,用途标注‘设备维修’,可那个月,全厂没一台机器动过螺丝。”
他又翻一页:“一九六九年五月,贾东旭独立完成三号车床大修,验收报告被退回,理由是‘操作记录不全’。可就在前一天,有人借阅了他的全部手稿,借阅登记——还是易中海。”
人群炸了。
“我操,敢情人家连本子都抄走了?”
“怪不得东旭修得好好的机器,非说不合格。”
“王建国辞职那天,我听见他跟人说‘学得再好也没用,人家不让你过’。”
赵建国把本子往工作台上一拍:“今天东旭用这法子,不是作弊,是讨债!三年的工龄,三年的汗水,三年被卡在门口,就为了等一个‘传给儿子’的技术?”
他扫视一圈:“你们说,这活儿还能干?”
没人说话。
但有人把手里的扳手轻轻放在了地上。
又一个。
再一个。
工具一台台停下,机器的嗡鸣声渐渐消失。
调度员急了,冲进来喊:“都干嘛呢?赶紧开工!这是集体怠工,要记过的!”
赵建国回头看他:“记过?那你先去保卫科报个案——有人长期截留技术资料,涉嫌破坏生产秩序,要不要查?”
调度员噎住,脸涨成猪肝色。
就在这时,门口一阵骚动。
易中海来了。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头发乱糟糟的,眼窝深陷,像是几天没睡。他挤进人群,指着贾东旭:“你……你忘恩负义!我教了你这么多年,你就这么报答我?”
贾东旭盯着他,声音发抖:“你教我?你教的是半截!我问你,为什么王建国的材料会被你扣三个月?为什么我的验收报告会被你说‘缺记录’?你借走我的手稿,抄了一页又一页,回头还说我不够格?”
易中海嘴唇哆嗦:“我……我是为你好!技术不精,不能过关!”
“为你好?”赵建国走过来,手里拿着那个玻璃瓶,“那你解释解释,为啥你教徒弟,就教半截?这电线泡醋,防锈是防锈,可真技术呢?藏在本子里,只传儿子?”
他把瓶子举高:“各位看看,这就是‘易师傅教学法’——留一手,卡一级,压三年,走人走干净!”
他猛地把瓶子往公告栏上一贴,胶水粘得死死的。
“从今天起,谁还想学全技术,来找我。我不收徒弟,但我有复印本。”
全场静了几秒。
然后,不知道谁先喊了一声:“赵建国说得对!技术是工人的饭碗,不是谁的私产!”
“不许技术垄断!”
“还王建国公道!”
“还东旭一个公平!”
口号一声高过一声。
易中海站在原地,脸色灰白,想说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他想抬手,可胳膊抖得厉害,最后只能慢慢后退。
没人扶他。
没人理他。
他退到门口,背靠着墙,整个人滑下去,坐在了地上。
赵建国站在工作台前,看着底下一片沸腾,没笑,也没说话。
王德发走过来,低声问:“接下来咋办?厂里肯定要压事。”
“压?”赵建国从饭盒里掏出两个玉米面饼,递了一个给他,“他们压得住吗?今天这车间,一根螺丝都拧不动了。”
王德发咬了口饼:“那你为啥早早就把瓶子拿出来了?昨儿你还说要‘等他求你教徒弟’。”
“等?”赵建国嚼着饼,含糊地说,“现在全厂都知道他教的是半截,谁还敢拜他为师?他连‘求’的机会都没了。”
正说着,车间门口又一阵骚动。
贾东旭从评委席那边走回来,手里攥着一张纸,脸色复杂。
“过了?”赵建国问。
贾东旭点头:“过了。但评委说……让我以后别再提‘家族传承’这种事,影响不好。”
“影响?”赵建国笑出声,“他偷材料、卡徒弟、搞技术封锁,这才叫影响不好。你用真本事考过,有啥不能提?”
他接过那张考核通过单,看了看,突然撕成两半。
贾东旭愣了:“你干嘛?”
“这纸没用。”赵建国把碎片扔进废纸篓,“真正的通过,不是盖个章,是大伙认你。”
他转身,拿起工作台上的笔记本,翻开一页,递给贾东旭:“你师父藏了十年的‘校准法’,我复原了。从今天起,你教别人,别学他。”
贾东旭接过本子,手指微微发颤。
赵建国又从饭盒里摸出最后一张饼,掰成两半,递过去一半:“吃吧,今天累着了。”
贾东旭接过,咬了一口,没嚼,眼圈先红了。
“建国,”他低声说,“我以前真没看出来……你比谁都狠。”
“我不狠。”赵建国啃着饼,目光扫过车间,“我只是不让老实人吃亏。”
他走到公告栏前,看着那个泡着电线的瓶子,玻璃上还留着手指印。
“技术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说,“可有些人,非要把活人教成死规矩。”
王德发站到他旁边:“你说,他以后还能在这厂里待下去吗?”
赵建国没回答。
他盯着瓶子,突然伸手,把那截泡了醋的电线从瓶子里抽出来。
铜线发黑,边缘已经腐蚀出小孔。
他捏着线头,轻轻一扯。
线断了。
一半留在瓶里,一半在他手里。
他低头看了看,把断线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