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缓缓坐回椅子,双手交叠放在冰冷的桌面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避开了赞迪克略带嘲讽的话语,目光直接投向海莉薇。
“海莉薇小姐,”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的处境,你们看到了。我无力为自己辩解什么,也无心再谈论其他任何事。我知道这很冒昧,但……我只求你们一件事。”
“妮娜……我的妹妹妮娜……”他喉结滚动,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强迫自己保持住语气的平稳:“玛丽女士将她带走了,我不知道她被安置在哪里,也不知道迪佩尔……那个医生,究竟有没有在全力救治她。她的病情,你们清楚她的情况有多么危急!我……”
“我只想知道她是否还活着?病情有没有恶化?我只求她能活下来。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他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那维持风度的姿态在提到妹妹的名字时几乎崩溃,但他仍然强撑着没有失态。
海莉薇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此刻为了妹妹卑微地放下所有尊严,只求一线渺茫的希望。可她根本不知道妮娜现在的状况。
但弗朗西斯此刻的精神状态如同绷紧的弦,稍有不慎就会彻底断裂。
一个崩溃、绝望、可能失去理智的弗朗西斯,对他们获取更多信息毫无用处,反而可能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她需要稳定他。至少是暂时的。
海莉薇迎着弗朗西斯的目光,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副冷静的腔调。她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然后用一种平稳笃定的语气开口:
“妮娜现在的身体状况良好,目前处于相对稳定的监护状态。根据可获取的间接信息,迪佩尔医生采用了更积极的治疗方案,包括使用更高效的抗凝血剂和优化了心脏辅助装置的供能频率,暂时遏制了多器官衰竭的进一步恶化趋势。”
她的话半真半假。
“相对稳定”是模糊的,“间接信息”是虚构的,“更积极的治疗方案”是她基于迪佩尔技术能力的合理推测。但她的语气太笃定,表情太冷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弗朗西斯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光芒:“真的吗?她的情况稳定了?!迪佩尔……他在治疗她?!”
“基于现有信息推断,妮娜的病情暂时得到了控制,没有出现危及生命的急剧恶化。”
海莉薇重复了一遍,巧妙地避开了绝对肯定,但用“暂时控制”和“没有急剧恶化”这样的措辞,给绝望中的弗朗西斯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玛丽女士对妮娜的监护相当严密,这在一定程度上确保了治疗环境的稳定性。”
这句话更是暗示了妮娜暂时是安全的,玛丽不会让她轻易出事。
弗朗西斯紧绷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一些,紧握的拳头也微微松开,指节处的苍白褪去,恢复了一点血色。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好消息”吸入肺腑,支撑起自己摇摇欲坠的精神。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被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置信的希望所取代。
“谢谢……”他声音依旧嘶哑,但那份沉重的窒息感减轻了许多,“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海莉薇小姐……这对我太重要了……”
赞迪克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红瞳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他太了解海莉薇了。她此刻的笃定和冷静,九成九是在编织一个善意的谎言来稳住眼前这个濒临崩溃的可怜虫。但他没有戳破。
海莉薇微微颔首,接受了这份感激,但她的目光依旧冷静,她知道这个谎言很脆弱,经不起推敲,但只要能让弗朗西斯保持一丝理智,便于后续沟通,目的就达到了。
她没有给弗朗西斯太多喘息的时间。目的很明确:“弗朗西斯,你提到玛丽女士带走了妮娜,迪佩尔医生在负责治疗。但恕我直言,这两位似乎并非单纯的监护人和医生那么简单?”
她的问题直截了当,没有丝毫迂回。同时,她的目光扫过弗朗西斯的脸,带着一种了然和审视,仿佛在无声地传递一个信息:我们知道他们的底细,愚人众。
弗朗西斯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海莉薇,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抱臂沉默、红瞳幽深的赞迪克。他灰败的脸上瞬间褪去最后一点血色,嘴唇微微颤抖着。
“你们果然也知道了……”他的声音干涩沙哑,“海莉薇小姐还有赞迪克……你们远比常人敏锐。我本不该说太多,这会给你们带来更大的麻烦……”他看向两人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忧虑和一丝近乎悲悯的善意,“愚人众的力量太庞大了,渗透无孔不入。你们最好置身事外。”
“……但是,”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点犹豫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坦诚取代,“为了妮娜,也为了感谢你们此刻的探望。我会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们。只希望……这微不足道的真相,能对你们有所警惕。”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眼神望向冰冷的墙壁,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这一切的源头或许要追溯到我母亲身上。她天生患有严重的心疾,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弗朗西斯的喉头滚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苦,“……离开了我们。父亲,他深爱着我的母亲。母亲去世后,他很长一段时间陷入了巨大的悲痛和低迷,甚至出现了疯狂的迹象。他无法接受现实,几乎倾尽一切地寻找一切可以‘挽回’的方法……”
弗朗西斯的语气带着沉重的无奈:“就在那个时候,有人找到了他。一个声称能提供‘超越生命极限’技术的组织……父亲他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仿佛看到了让母亲复活的希望。从此,福勒家族的财富和影响力,就开始为那个组织——也就是你们知道的愚人众——在须弥的活动提供庇护和支持。”
“至于妮娜……”提到妹妹,弗朗西斯的神情变得极其复杂,有爱怜,也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痛苦,“她是我父亲后来收养的孩子。但她的存在,绝非偶然。妮娜,她也患有极其罕见的、与我母亲相似的心脏疾病。她的心脏不是完全天生的。她体内跳动的那颗心,是愚人众早期技术干预的产物,一种特制的人造心脏与部分原生组织的融合体。”
“父亲将妮娜视作愚人众力量的证明,甚至是未来让母亲死而复生的希望象征。”弗朗西斯的语气充满了悲哀和愤怒,“愚人众利用了他的执念,利用了我们家的财富和地位。他们许诺更完美的技术,许诺最终能唤醒母亲……父亲越陷越深,最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再次泛白:“而我……我没有父亲掌控庞大商业帝国的能力和手腕。在他倒下后,福勒家族的财富就像是失去了根基的空中楼阁。玛丽女士……愚人众派驻到我们家的‘监护人’,她才是真正的掌控者。家族的财富……那些曾经的辉煌我根本守不住,也无心去守!”
弗朗西斯的语气陡然变得激烈而绝望:“那些钱财产业,被吞并就被吞并、被冻结就被冻结吧!我都可以放弃!我只在乎妮娜!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仅存的牵挂!”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过于激动的情绪,但那双手依旧紧紧攥着,指关节捏得发白:“但是……妮娜的心脏……那个他们制造的东西……它并不完美!它需要定期维护、需要特殊的药物维持,就像一辆需要不断更换零件的精密机械。”
“妮娜的心脏状况在最近几个月急剧恶化……迪佩尔告诉我,常规的维护和治疗已经无法阻止衰败的趋势、只有他掌握的最新技术——一种他称之为‘原初之能和深渊血肉调和的心脏重塑术’——才能修复妮娜的心脏,甚至……让她彻底摆脱药物依赖,真正像个健康人一样活下去。”
海莉薇镜片后的目光骤然一凛。
“原初之能”和“深渊血肉”?这两个词组合到一起,让她瞬间联想到了自己实验室里那些在深渊紫光中异变的藤蔓神经束!
愚人众的研究方向果然触及了深渊力量的禁忌领域!他甚至已经尝试将其应用于人体改造?
“他告诉我,这项技术复杂而危险,需要消耗极其珍贵的材料和动用他作为执行官的权限。”弗朗西斯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扼住喉咙的窒息感,“而我能付出的代价……福勒家残余的那点影响力、那些早已被玛丽女士掌控的财富,在他眼里,已经一文不值了。”
“所以,我只能……只要阿瓦索倒台、只要教令院被玛丽女士背后的人掌控、只要愚人众的计划顺利推进……他就会立刻启动那项技术,挽救妮娜。甚至承诺……送她去至冬国接受最好的后续治疗。”
“我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错的。我知道阿瓦索大贤者或许行事刚硬,但他绝不是那种为了私利草菅人命的恶魔。可是……为了妮娜……我只能做那把刺向他的刀!我只能当那个点燃民众怒火的火把!”
弗朗西斯瘫软在冰冷的椅子上,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死寂般的灰暗:“现在……阿瓦索倒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我的价值也耗尽了……剩下的……就只能祈祷那个疯子,至少能信守一次承诺,救救妮娜……”
审讯室里陷入一片压抑的沉默。
就在这时,审讯室厚重的门外,传来了刻意又清晰的咳嗽声。随即,一名眼神阴鸷的看守探进头来:“探视时间到。弗朗西斯·福勒必须立即休息。”
弗朗西斯最后深深地、绝望地看了海莉薇和赞迪克一眼,然后缓缓低下头,再次将自己封闭在死寂般的沉默中。
赞迪克和海莉薇站起身。
“祈祷有用的话,这世界就不会有那么多疯子了。”赞迪克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听不出是嘲讽还是陈述事实,“保重,社长。妮娜的消息……我们会留意的。”
海莉薇没有说话,只是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在绝望中只为妹妹保留最后一丝微光的弗朗西斯,转身离去。冰冷的铁门在身后沉重关闭,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绝望。
赞迪克双手插在衣服的口袋里,姿态依旧带着几分慵懒的闲适,但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瞳深处,却跳动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兴奋与冰冷评估的光芒。他侧过头,看向身旁沉默不语的海莉薇。
“学姐,”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有些突兀,打破了压抑的沉默,“听了弗朗西斯社长感人肺腑的自白书……有何感想?”
海莉薇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如果……”她的声音响起,比平时更加低沉,带着一丝罕见的、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滞涩感,“如果面临这件事的是我,而被愚人众以生命威胁的人,是梅里女士……”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咀嚼这个假设带来的沉重分量。
“……我或许也会做出和弗朗西斯同样的选择。”海莉薇终于说出了结论,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涌动着一股冰冷的且深不见底的暗流。
她抬起头,看向赞迪克,眼里多了一些复杂难辨的东西:“理性上,我知道他的行为是错误的,是懦弱的,是被人操控的,并且导致了阿瓦索大贤者的倒台,引发了更大的混乱,牵连甚广。”
“但……”她微微抿唇,“感性上代入他的位置,我能感受到那种被扼住心脏的、无能为力的绝望。那种为了保护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不惜背负一切罪孽、堕入深渊的决绝。”
这是一种罕见的共情。
弗朗西斯对妮娜那种超越理智、甚至超越生死的守护,让她短暂地窥见了情感的可怕力量。
赞迪克静静地听着,红瞳中的光芒变幻不定。
“呵。”
一声带着戏谑意味的轻笑从赞迪克喉间溢出,打破了海莉薇话语中那份沉重的共情氛围。
“真是令人感动的亲情啊!”他用一种近乎舞台剧的腔调感叹道,“为了至亲之人,甘愿背负骂名,牺牲自我,坠入黑暗……多么伟大无私……感人肺腑!”
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变得低沉而危险,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阴冷和嘲弄:“只可惜,这种伟大的牺牲,换来的往往只是更彻底的毁灭,以及……幕后操纵者无情的嘲笑。”
“不像我,我这个人啊,没什么高尚情操,也理解不了这种伟大的牺牲。我只会……”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一丝微凉的薄荷味,“……心疼学姐你。”
海莉薇:“……”
一股难以言喻的无语感瞬间冲散了刚才那点沉重的共情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