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驶入那片水域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呼啸的海风骤然停歇。
不是减弱,而是戛然而止。
前一瞬还鼓动着船帆的海风,下一瞬便被无形的手掐灭。海面光滑如镜,粘稠如油,不起涟漪。整支船队由极动转为极静,诡异地僵在墨绿水面上。
雾来了。
不是先前遮蔽视野的浓白海雾,而是泛着珍珠母贝光泽的淡紫色烟气。它自海面升腾,缠绕船体,空气中弥漫着甜腻得令人作呕的香气,像是腐败的香花混杂蜜糖,又带着若有若无的铁锈血腥味。
“戒备!”萧绝冰冷的声音穿透死寂。
甲板上的水手们立即握紧武器,警惕地环顾这片被紫雾笼罩的不祥海域。
沈锦瑟迅如鬼魅,指尖已从药囊捻出清心草、冰片与解毒粉,投入铜炉点燃。“靠过来!”她声音急促却不失镇定,“雾气惑心!”
几个靠近的水手深吸带着苦意的药烟,涣散的眼神稍稍清明。
就在这时,歌声响起。
初时缥缈,似从深海传来,又似直接在脑海中回荡。音调空灵,带着蛊惑的旋律,没有歌词,只有缠绵吟唱,时而高亢如云端召唤,时而低回如情人耳语。
“是……海妖!”一个年轻水手面色惨白,长刀几乎脱手,“它们在召唤我们……”
阿吉死死捂住耳朵,蜷在沈锦瑟脚边呜咽:“不能听……阿姐说,听了……魂就没了……”
歌声渐强,如无形丝线缠绕听觉,钻入意识深处。甜腻香气随歌声变浓,与紫雾交织,无孔不入。
沈锦瑟强忍眩晕,加速分发刚搓好的药丸:“含在舌下!固守心神!”
然而歌声威力超乎想象。即便含了药丸,意志薄弱者眼中光芒依然开始涣散。
“珍珠……都是我的……”一人痴笑着走向船舷,伸手打捞虚幻光景。
“杀我父母……偿命来!”旁边护卫面容扭曲,挥刀砍向同伴,陷入血海深仇幻境。
恐慌蔓延。甲板乱作一团,狂笑、痛哭、劈砍、跳海者不绝。
“稳住!”萧绝厉喝声中灌注内力,如平地惊雷。他周身散出凛冽寒气,竟将靠近的紫雾逼退寸许。几个水手闻声一滞,眼中恢复清明,但更多人仍沉溺幻境。
沈锦瑟知道单靠药物已不足应对。她深吸一口气,指间扣住银针。
“萧绝,守住灵台,我去助他们!”
话音未落,她已如穿花蝴蝶掠出。
“呃!”那个要捞珍珠的水手被她一针刺入脑后风池穴,浑身僵直,软倒在地。
“放肆!”面对挥刀砍来的护卫,沈锦瑟侧身避过锋芒,玉手如电,银针扎入其臂弯曲池穴。护卫手臂一麻,长刀哐当坠地,愕然看着四周,冷汗涔涔而下。
她不仅以银针刺穴唤醒神智,更辅以现代认知干预技巧,在施针瞬间沉声断喝:
“赵五!看清楚,那是桅杆,不是金山!”
“钱护卫!你爹娘在家盼你归去,哪来的仇人!”
简洁话语配合银针渡穴,效果显着。被她救醒之人接连恢复神智,虽心有余悸,总算稳住阵脚。
但沈锦瑟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无孔不入的歌声仍在持续,紫雾与异香不断侵蚀。更棘手的是,她自己也开始感到眩晕。那空灵的吟唱在她耳中渐渐变形——
化作了穿越前实验室里冰冷的仪器滴答声,夹杂着英语交谈的碎片:
“dr. Shen, the data is anomalous...”
“cross-dimensional energy spike detected!”
清晰画面在她脑中浮现:明亮的现代实验室,白大褂助手,闪烁的屏幕,以及……一台结构复杂的庞大仪器核心,正散发现怀中青铜碎片共鸣的能量波动!
一个诱惑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回来吧……沈锦瑟……回到属于你的世界……这里有无尽真理,触手可得的荣光……何必留在这愚昧肮脏的古代挣扎?”
回去?
回到那个她奉献半生,最终却因“知晓太多”而被处置的世界?
回到那个除了实验数据,再无牵挂的故乡?
沈锦瑟的动作出现凝滞。悬在水手穴道前的银针微微发颤。现代社会的便利、曾倾注心血的科研……种种影像闪现。诱惑真实得可怕。
“那里……无牵无挂……”她无声呢喃,眼神迷失。
“锦瑟!”
一声焦灼的呼唤炸响耳边。是萧绝!
她猛然回神,见他不知何时已至身侧,一手挥剑格开失控水手的劈砍,另一手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很大,腕骨生疼,但这痛楚如此真实,瞬间将她从虚幻诱惑中拽回。
他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惊怒与……一丝难以捕捉的恐惧。他定也见到了幻象,见到了失去她的可能。
沈锦瑟反手用力回握他冰冷的手指,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肉,以此传递自己的存在与坚定。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波澜,目光重新锐利如刀。
“这里……有他。”她低声回应心底诱惑,亦像对萧绝宣誓。不仅仅有他,还有她建立的事业,收服的人心,想要践行的医道。这世界险恶,却承载了她新的生命与归属。
她不再犹豫,再次投身救治,手法比之前更迅捷。
另一边,萧绝的状况同样凶险。
缥缈歌声侵入他脑海的瞬间,他见到的并非珍宝权势。
是母妃被白绫悬于梁上微微晃动的身子,那张绝美脸庞毫无生气,眼角残留未干血泪。先帝站在不远处,眼神冰冷,带着帝王的无情与……深藏的痛楚。
“绝儿……为何不救娘亲……”母妃的声音幽幽传来。
“孽子……认贼作父……”先帝的斥责如雷霆贯耳。
更深层的幻象接踵而至。他看见沈锦瑟在他怀中逐渐透明、冰冷,无论他如何呼唤、紧拥,都无法阻止她消散,只留下一句“对不起……”和他满手空无。
那是比凌迟更甚的痛苦,足以摧毁所有理智。
一股毁天灭地的暴戾之气自心底涌起,几欲冲垮理智!
就在内力即将失控反噬的刹那,他眼角余光瞥见了那个在混乱中奋力施救的纤细身影。见她因幻象迷茫,被她最终回握他手的坚定唤醒。
“这海妖五音不全,委实难听。”他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因压制翻腾气血而沙哑。
正为一个水手施针的沈锦瑟动作微顿,头也不回地清晰应道:“嗯,下次定要投诉。”
简单对话,荒谬内容,却如惊涛骇浪中的定海神针。两人未曾对视,却皆感受到对方传递而来的信念与支撑。
萧绝眼底血色稍褪,强行压下脑中撕裂幻象,将汹涌内力导回正轨。他不再试图以啸声对抗歌声,转而将精纯内力凝聚双足,猛地一跺甲板!
“咚!”
一声沉闷却蕴含奇异韵律的巨响扩散而开。并非破坏之力,而是一种带有镇定效果的波动,如古寺晨钟,涤荡人心。周遭疯狂水手被这声音一震,动作明显迟滞。
沈锦瑟立即抓住机会,银针连刺。
“以固体声波频率干扰脑波接收……妙法!”她心中暗赞。
在二人协力下,旗舰上的混乱终被控制。大部分人虽面色惨白,眼带惊惧,但总算恢复秩序,背靠背互相支撑,抵御无孔不入的歌声。
然而其他船只的情况不容乐观。
透过渐稀紫雾,可见随行护卫舰上已火光四起,传来兵刃交击与绝望惨嚎。显然它们未能抵御幻境,陷入自相残杀。甚至有人在幻境驱使下点燃了火油库!
“来不及救了……”萧绝面色阴沉,“传令!所有尚能控制之船,立即集结,沿海图标记全速冲出!放弃救援!”
命令迅速传达。幸存水手强忍耳鸣心悸,拼命操纵帆橹,推动伤痕累累的船只朝着生路亡命奔逃。
沈锦瑟一边持续点燃清心药烟,一边密切关注罗盘与青铜碎片。她发觉,越是靠近歌声源头方向——并非幽冥岛,而是侧前方某片看似空无的海域——碎片的灼热与罗盘指针的颤抖便愈发剧烈。
“歌声非自岛上来!”她猛然惊觉,“是陷阱!真正的威胁仍在前面!”
仿佛为印证她的猜想,缠绕人心的歌声在攀至尖锐高潮后,开始渐弱。甜腻香气与诡异紫雾也迅速消散。
海风重新灌入这片死亡水域,吹散最后雾气,也吹动僵硬船帆。
幸存者瘫倒甲板,大口喘息,人人如从水中捞出,被冷汗浸透,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甲板上横七竖八躺着被制伏或救醒之人,及少数混乱中丧命的尸体,昭示着方才无形战争的惨烈。
沈锦瑟踉跄一步,倚住船舷,太阳穴突突直跳。她瞥向萧绝,他持剑而立,背影挺拔,但紧抿的薄唇与微起伏的胸膛,泄露了他并非毫无损耗。
“没事吧?”她缓了口气,看向阿吉。
少年用力点头,小脸虽苍白,眼神却坚定:“我……我没事。我听到阿姐叫我,但我记住姐姐的话,捂紧了耳朵,还咬了舌头!”他伸出舌头,上面果有清晰牙印。
沈锦瑟轻拍他肩膀。这孩子的意志,比许多成人都强。
就在众人刚喘过气,以为危机暂解时——
“看……看前面!”了望台上,水手用变调的嗓音嘶吼。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随着迷雾彻底散去,前方原本空阔的海面上,竟悄无声息地浮现出数艘庞大黑色巨舰!
这些船只形体修长,船舷高耸,通体漆黑,船身雕刻狰狞鬼首图腾,与先前遭遇的护卫鬼船形制相类,却大了数倍,如蛰伏海面的远古巨兽。它们呈标准半月阵列,彻底堵死前往幽冥岛的必经之路。
为首巨舰舰首,静立一名身着宽大黑袍的身影。海风吹拂他黑袍下摆,猎猎作响,却无法拂动他毫无表情的面容——那张覆盖着半张青铜面具的脸,露出的下颌线条冷硬。
他无任何动作,只静静立在那儿,目光跨越海面,精准锁定旗舰上的沈锦瑟与萧绝。
而后,一个阴冷的、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的声音,如毒蛇缠绕而上:
“道尊有请,天命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