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涛低语,有节律地拍打着船舷。阿吉蜷在角落的毛毯里,指尖紧紧攥着沈锦瑟给的饴糖,仿佛攥着唯一的暖源。琉璃般的眼眸在昏暗中莹然生光,满是雏鸟般的依赖。
“月芽……阿姐叫月芽。”少年将糖块小心藏进怀中最贴近心口的暗袋,脏污的小脸因这微小确幸而有了些许生气,“道尊用阿姐试新药,我偷偷看见的,阿姐的胳膊上……全是青紫的针眼,像天上的星子一样密。”
沈锦瑟持着银簪,仔细拨亮桌案上的油灯,暖黄的光晕徐徐铺开,驱散一室阴寒。她正将研磨好的药粉分成细包,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沉稳:“你阿姐在那药园,待了多久了?”
“从开花,到结果。”阿吉伸出纤细的手指,指向窗外那片被夜色吞噬的远方,“岛上的蛇心果,已经熟过两回了。”
两年。沈锦瑟与身旁的萧绝对视一眼。时间足够一个被困的少年摸清岛上的路径,也足够让一个少女承受难以计数的、甚至超越肉体之苦的折磨。
萧绝撩袍蹲下身,视线与阿吉齐平。这位素来令人望而生畏的九千岁,此刻将所有凌厉都收敛于无形,声音是一种罕见的低缓:“画给我看。”
阿吉伸出手指,蘸了杯中冷掉的茶水,在粗糙的木桌面上勾勒起来。歪斜的线条渐次交织,呈现出岛屿的轮廓:“最外面是毒瘴林,吸进去就会昏睡不醒。往里走,要经过三道祭坛,药园藏在最深的山谷里。”他的手指倏地转向东南,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道尊住在通天阁,楼很高,最顶上……悬着一面会发光的镜子。”
袖中的青铜碎片隐隐发烫,这是今日以来的第三次。沈锦瑟捻动指尖的金针,不动声色地问:“那镜子,是什么模样?”
“圆的,刻着星星,还有盘绕的蛇。”阿吉笨拙地比划着,脸色骤然惨白,猛地抱住头蜷缩起来,仿佛要躲进自己的骨头里,“不能看!看了会做噩梦!阿吉……阿吉看了之后就病了,躺了好些天,浑身发烫,眼前都是晃动的影子……”
沈锦瑟伸手,轻轻将颤抖的少年揽到身侧,指尖精准按压在他后颈的安神穴位上。这孩子分明是遭受了极强的精神冲击,魂魄都几乎被震散——那面镜子,恐怕与她手中的青铜碎片系出同源,力量却更为霸道。
“所以,他绘制海图时,刻意绕开了毒瘴最浓郁的区域。”沈锦瑟铺开方才根据阿吉描述绘制的路线图,指给萧绝看,“虽多了半日航程,但更为稳妥。”
萧绝的目光落在她包裹着纱布的右手上,那眼神深处似有暗流涌动,语气却辨不出情绪:“你信他?”
“七分信。”她抬起眼,唇角泛起一丝清浅却坚定的笑意,“一个肯为至亲搏命的孩子,眼睛骗不了人。人心鬼蜮我见过太多,但这般纯粹的死志与生机交织的眼神,做不得假。”她顿了顿,取出一只小巧的瓷瓶,置于图中某处,“至于剩下的三分……用它来验证。”
瓷瓶里是她特制的引兽香,对岛上一种翅带金粉的独特毒蛾有奇效。若路线无误,明日此时,便能见分晓。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萧绝召来亲卫,低声吩咐几句。不多时,几名虽缠着绷带却眼神锐利、精神矍铄的水手被引入舱中——皆是先前与鬼船交锋时,亲手刃过敌的悍勇之辈。
“小兄弟,听说你认得去药园的路?”最年长的水手咧开嘴笑,缺了颗门牙的模样略显滑稽,眼神却异常温和,“俺们这些粗人,胖的不行,替你和你阿姐揍几个不开眼的猢狲,不在话下。”
阿吉怯生生地望着这群彪形大汉,像一只受惊的小兽,直到沈锦瑟轻轻推了推他的后背,温言道:“别怕,他们都是极可靠的帮手,是你阿姐和你未来的希望。”
“希望……”少年喃喃念着这个词,眼睛骤然像被点亮的星辰。他忽然跑到舱壁旁,指着某处,语速急切起来:“这里!守卫每过一炷香会经过一次。下雨天他们会偷懒,靴子怕沾泥,都躲去那边的山洞!”
满舱霎时为之一静,只剩下灯花爆开的轻微哔哔声。
沈锦瑟最先反应过来,立刻取来纸笔铺在阿吉面前,声音放得极轻极柔,生怕惊散了这突如其来的灵感:“好孩子,别急,慢慢来。把你记得的都画下来,一点细节都不要漏。”
接下来半个时辰,少年笔端流淌出的不再是粗糙的轮廓,而是一幅精细到令人心惊的岛内布防图。暗哨方位,换岗时辰,巡逻路线的细微规律,甚至连厨房往各处送膳的路线与时刻,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阿姐被关在药园东角的小屋里,窗户对着棵歪脖子树。”画下最后一笔,阿吉的声音陡然哽咽,墨水在纸上洇开一小团湿痕,“他们不让我见阿姐,我就……就藏在送菜的车底下,偷偷爬进去。有一次,差点被发现了,我在污水沟里趴了半个时辰……”
萧绝凝视图上,修长指尖点过几处本应是重兵布防的关隘:“这里,这里,还有山谷入口,为何守备如此松懈?不合常理。”
“因为有毒瘴呀。”少年抹了把眼睛,理所当然地答道,“没有道尊赐的药,靠近就会晕倒。他们觉得……有老天爷帮着看门,不用再派人了。”
沈锦瑟忽地起身,裙裾带起一阵微风,快步走向药箱翻找。片刻,她手持一个玉盒回转,盒中躺着几株干枯的紫色小花,花瓣上点缀着诡异的、仿佛会呼吸的银色斑点。
“这个,”她将花推到阿吉眼前,“你可见过?”
少年用力点头,下颌线都绷紧了:“毒瘴林边上,长了很多!一大片,像紫色的雾!阿姐说不能碰,碰了会做很可怕的梦,醒不过来!”
“果然如此,迷魂幻心花。”她转向萧绝,眸光清亮如雪水洗涤过的寒星,“这不是天然毒瘴,是有人以此为基,人为制造的迷障。用它的花粉调配解药,远比破解道尊用来控制核心人员的独门配方容易百倍。”
舱内气氛陡然一变,仿佛冰层乍裂,涌出滚烫的生机。
九千岁看向少年的目光里,第一次染上毫不掩饰的、沉甸甸的赞赏:“孩子,你立了大功。”
阿吉不好意思地搓着衣角,耳根泛红,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油纸包,边缘已被体温焐得温热,珍重地递给沈锦瑟:“这个,给夫人。”
纸包里是几片深绿色的干枯叶片,边缘呈细密锯齿状。沈锦瑟接过时,指尖传来一阵微弱的麻痹感,如同触及了冬日静电,又似一缕微弱的电流划过皮肤。
“雷击木的叶子?”她讶异地将叶片凑近鼻端轻嗅,一股极淡的、混合了焦香与生机的气息钻入肺腑,“你在何处寻到的?”
“通天阁后面有棵怪树,有一半被雷劈得焦黑,但另一半还是绿的,春天也会发芽。”阿吉比划着,脸上露出孩童式的、冒险成功的得意,“道尊不许任何人靠近,说那是‘沟通天地’的神树,我……我趁守卫换岗,偷偷翻墙摘的。”
沈锦瑟快步走至舱室一角的药箱,从箱底取出一个陈旧布袋,倒出几块焦黑的木片——其上传来的、那抗拒邪妄的沉静气息,与阿吉带来的叶子同源。
“有意思。”她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了然,“雷击木有镇魂安神、破除虚妄之效,正可克制幻心花的迷幻之力。道尊既着意保护此树,甚至将其神化,说明他自身,或许亦需借此物……”
“来平衡,或者说,对抗某些更为古老、更为暴戾力量的反噬。”萧绝接上她未尽之语,眸色深沉如子夜的海,映不出半点星光。
夜深了,阿吉被带下去用饭歇息。舱房中只剩下两人对坐,中间摊着那张因无数细节而显得愈发凶险、也愈发清晰的岛屿地图。
“明日午时,抵达迷雾海外围。”萧绝指尖划过海图某处,像将军划定沙盘上的决战之地,“按阿吉所言,每月朔日正午,因潮汐与日照之故,迷雾会散开两刻钟,仅容一舟通过。”
沈锦瑟正在调试一个罗盘状的仪器,闻言抬头,一缕碎发垂落额前,被她随手挽至耳后:“巧了,明日正是朔日。”
仪器中心嵌着的青铜碎片正隐隐发亮,指针不指南北,而是固执地、几乎带着一丝颤抖地偏向东南——幽冥岛的方向。
“看来,天时在我。”她唇角微弯,手下不停,将特制的、掺了幻心花花粉的解毒丸分装进小巧皮囊,“登岛后的用量,我备足了三个月。”
萧绝却伸手,按住了她分装药丸的动作。他的手指带着凉意,力道却不容置疑。他目光锐利,直刺她眼底:“你只准备了登岛十日的份量。”
“因为根本不需要三个月。”沈锦瑟抽出手,继续利落地点数皮囊中的药丸,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钢铁落入寒冰的决绝,“要么十日内,找到你母妃的线索,捣毁幽冥岛,揭开这一切的真相;要么……”
她未说完,但二人心照不宣。空气骤然变得粘稠而沉重。要么凯旋,要么葬身于此,没有第三条路,没有温吞的、苟延残喘的可能。
就在这时,窗外骤然传来骚动与船员变了调的惊呼。两人同时起身,疾步至窗边,只见西南海面上,亮起一片诡异的、跳跃翻涌的炽绿光芒,如同万千怨魂凝聚成的萤火,无声地燃烧、铺满了整个墨色的海面。
“是磷光水母群!活的!全是活的!”老舵工在甲板上嘶声大喊,声音带着哭腔,“绕开!快绕开!沾上船体就打滑,舵就失灵了!那是海神的诅咒!”
阿吉不知何时也赤着脚跑上了甲板,见到此景,小脸瞬间血色尽失,嘴唇哆嗦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它们……它们来的时候,岛上就会少人……每次都是……”
沈锦瑟蓦然转头,海风带着腥咸的气息吹乱她的长发:“什么意思?说清楚!”
“每次这种发光的水母铺满海面,道尊……道尊就会选几个人去通天阁。”少年声音发颤,带着刻入骨髓的恐惧,“说是去服侍‘海神’,去了的人……再也没有回来。阿姐说,他们……他们在阁里变成了星星,成了开启‘天地之门’的祭品……”
萧绝面沉如水,立即下令,声音穿透风雨与嘈杂:“传令!船队偏航,绕行!”
然而,就在航向开始改变的瞬间,沈锦瑟怀中的青铜碎片猛地爆发出灼人的滚烫,几乎烙伤她的肌肤,一股强烈到无法抗拒的“指向”意念冲入她的脑海。
“等等!”她扶住冰冷的船舷稳住身形,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语出惊人,声音清晰地传遍指挥舱,“调转方向!朝水母最密集处前进!”
船员们愕然望来,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连萧绝的眉宇间也掠过一丝极淡的、被强行压下的惊疑。
“您、您说什么?”大副几乎以为自己被风灌聋了耳朵,“那是十死无生的死亡海域啊!古籍上都有记载,触之即毁!”
沈锦瑟直接举起手中灼热得几乎握不住的罗盘。此刻,指针不再指向东南,而是笔直地、颤动着,对准了那片磷光最盛烈、最妖异的中央海域,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召唤着它。
“阿吉,”她蹲下身,双手按住少年单薄微颤的肩膀,强迫他与自己对视,目光沉稳如磐石,“你上次见到这片水母群,是什么时候?仔细想!”
少年被他眼中的镇定感染,用力深呼吸,掰着手指数了数,不确定地抬头:“一次,两次……是、是三个月亮变圆之前!”
三个月前。沈锦瑟起身,面向萧绝,眸中熠熠生辉,那是智者在捕捉到真理碎片时的光芒:“三个月前,钦天监是否记载过‘九星连珠’之异象?”
男人瞳孔微缩,一段被封存的记忆被骤然唤醒:“确有此事。秘档记载,夜明星紊,其光诡谲。”
“那就没错了。”她抬手指向那片美得妖异、致命的光海,声音斩钉截铁,“这不是死亡海域,而是引路的灯塔——只在星象特定的时刻,才会被上古机制点亮的、通往幽冥岛的真正航标!”
船队在无比的惊疑与对沈锦瑟近乎盲目的信任中,依令重新调整航向,像是扑火的飞蛾,朝着绿光最核心、最浓郁处驶去。愈是靠近,海水愈发诡异地澄澈透亮,仿佛有巨大的、来自深渊的光源,正从海底渗透上来。
当先导船的船艏,小心翼翼又义无反顾地劈入荧光海域的刹那,奇迹发生了。
密集的、本应缠绕船体的磷光水母群,如同被无形之手操控,齐刷刷地向两侧退散,在漆黑的海面上让出一条笔直的、平静得不可思议的通道。清冷的月华骤然增强,洒落在这条水道上,穿透澄澈的海水,隐隐照出海底一处巨大建筑的朦胧轮廓——那飞檐斗拱,壁画残迹,绝非天然礁石所能成型!
“是……是那座传说中,每甲子才现世一次的海神宫啊!祖宗基业,竟是真的!”经验最丰富的老舵工猛地跪倒,朝着海底不住叩首,额头撞击甲板的声音砰砰作响,声音因极致的激动与恐惧而扭曲变形。
沈锦瑟扶着冰冷刺骨的船舷,极力远眺。那海底遗迹的规制形貌,那残存的、非人的宏大气息,竟与阿吉所描绘的通天阁,有七分酷肖!它沉默地卧在深海,如同一头沉睡的巨兽,散发着亘古的荒蛮与威压。
“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她轻声道,海风裹挟着海底泛起的、带着陈旧腐朽气息的寒意,拂起她鬓边的碎发。
此时,阿吉忽然指着前方,用尽全身力气惊叫道:“快看!雾……雾散了!”
果然,原本浓得化不开、隔绝一切的厚重海雾,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如同被一只巨手抹去般疾速消散、退却。皎洁明亮的月色再无阻碍地倾泻而下,远方那座笼罩在淡紫色雾气中、宛如毒蛇盘踞的岛屿轮廓,清晰地、狰狞地显露在所有人面前。
更令人心惊的是,他们此刻所处的方位,经测算,与阿吉海图上那个隐秘的、几乎被忽略的“生门”标记,不差分毫!
萧绝的目光如最冷的刀锋,缓缓扫过逐渐清晰的岛屿暗影,以及其上隐隐可见的、违反山势的怪异建筑。他的声音冷峻如万载玄冰骤然出鞘,清晰地传遍全船每一个角落:
“全队警戒,一级战备。”
“幽冥岛,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