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窥视之瞳的庇护，拉德维格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如同被拉满至极限的弓弦，任何一丝微不可察的动静都可能引来他狂风暴雨般的反击。
那双曾经能洞悉未来的金色竖瞳，此刻只能映照出深蓝色水圈外那片一成不变的、令人窒息的漆黑，这种对未知的无力感，比任何实质性的威胁都更让他焦躁。
所幸的是，接下来的旅程，在斯特迪文那深不可测的力量庇护下，并未再遇到足以构成威胁的状况。
深蓝色的水圈如同一颗沉默的流星，在无尽的黑暗与死寂中穿行，周遭是永恒的冰冷与压力，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
不知在水下飞驰了多久，就在拉德维格几乎要被这单调的黑暗逼得发疯时，他的视界尽头，终于出现了一抹异样的色彩。
那是一圈灰蒙蒙的东西，悬浮在遥远的海水上方，与漆黑的背景形成了模糊的对比。
它们仿佛是一群巨大的、无声的飞行生物，又像是一片凝固在空中的诡异云雾，缓缓地、漫无目的地蠕动着。
随着水圈的不断靠近，那片灰蒙景象的轮廓也愈发清晰。
拉德维格的龙瞳逐渐收缩，胸腔中翻滚的灼热龙息都不由得一滞。
那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飞行物，也不是什么云雾。
那是一群……一群由无数扭曲、透明的影子构成的魂灵！
它们保持着临死前千奇百怪的形态，有巨型海兽的轮廓，也有渺小鱼类的剪影，甚至还能看到一些依稀可辨的人形。
它们张牙舞爪，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怨毒与绝望，化作无形的寒流，穿透了斯特迪文的魔法屏障，刺入拉德维格的感知。
它们在上半空盘旋、碰撞、融合又分离，发出阵阵只有灵魂才能听见的、凛冽而凄厉的嘶吼。
“哦……看来这些就是所谓的孤海幽魂了。”
斯特迪文的话语在拉德维格的意识中缓缓响起，依旧是那么从容不迫，仿佛眼前这片足以让任何生灵SAN值狂掉的景象，不过是旅途中的一处寻常风景。
“斯特迪文，这些是什么鬼东西……”
拉德维格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嫌恶。即便是他这位曾经的灭世魔龙王，见惯了各种大场面，也对这种纯粹由负面情绪构成的灵体感到一阵阵的毛骨悚然。
他追问道：“听你的口气，你认识它们？怎么，这些东西难道还是大吉之物不成？”
斯特迪文抬起一根手指，包裹着他们的深蓝色水圈飞行速度应声慢了下来，平稳地悬停在那片幽魂之海外围。
“不，它们当然不是吉兆。”至圣法师的目光穿透了那片灰色的混沌，仿佛看到了每一只幽魂背后的故事，
“它们都是在这片无尽之海中死亡的生物，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灵魂没能回归灵界的循环，最终被这片海域本身的特质所束缚，成为了永远无法解脱的孤魂野鬼。”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是，能遇见它们，说明我们的方向没错。这些幽魂只会在无尽之海与原初之界交界的边缘地带徘徊。”
“再过不久，我们就能抵达无尽之海的真正边界了……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说，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听着斯特迪文的解释，拉德维格一时语塞。
这个鬼地方，他真是一秒钟都不想多待。
能够听到即将离开的讯息，确实是连日来唯一称得上不错的消息。
青铜龙的鼻孔里喷出两股带着硫磺味的灼热气体，龙嘴缓缓张开，暗黑色的毁灭火焰开始在喉咙深处凝聚，发出低沉的噼啪声。
他瓮声瓮气地说道：“斯特迪文，这些家伙就交给老子！本大爷会用最纯粹的火焰送它们去该去的地方，让它们彻底安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困在这里受苦！”
虽然拉德维格对这些生物没有任何怜悯之心，但看着这些本该进入轮回的灵魂，被扭曲成如此丑陋可悲的模样，永世不得超生，他那颗属于巨龙的高傲之心，还是感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与不忍。
“我来吧，魔龙王。”
斯特迪文的声音阻止了他即将喷薄而出的龙息，
“等会儿到了无尽之海的边缘，可能会有更棘手的麻烦，到时候，或许就全要指望你了。你的力量，需要用在更关键的地方。”
这番话语在拉德维格的耳中，竟带着一种无比安心的说服力。
这位至圣法师，确实比那个只会压榨他的金色混蛋靠谱太多了！哼！
该死，怎么又想到那个金色混蛋了？
拉德维格的心绪莫名地烦乱起来，正当他准备将这个念头甩出脑海时，左臂上那道熟悉的金色纹章毫无征兆地微微发烫。
“斯特迪文，拉德维格，你们要当心啊……”
凯撒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依旧带着那种恼人的杂音，但其中蕴含的关切却清晰可辨。
“知道了！”
拉德维格没好气地回应了两声。
然而，他不得不承认，在这个前路未卜的鬼地方，即便只是听到那个金色混蛋的声音，也让他那紧绷的心弦莫名地放松了些许。
盘踞在他头顶龙角上的小紫，感觉到身下的“坐骑”突然猛地甩了甩脑袋，吓得它连忙用四只小爪子死死抓紧了粗壮的龙角，生怕被这一下给甩进外面的黑暗里去。
斯特迪文没有回应凯撒的通讯，只是淡淡地注视着远方那片翻滚的幽魂之海，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是啊，连高高在上的魔龙王都怜悯你们这些可悲的幽魂……身死于这片死亡之海，灵魂却无法回归故里，只能在此永世沉沦，承受无尽的痛苦。”
他缓缓抬起双手，掌心向上。
刹那间，两团柔和而圣洁的白光在他的掌中亮起，无数繁复玄奥的魔法纹路从光芒中衍生而出，如同活物般在他的指尖、手腕、乃至前臂上攀爬、交织，散发出一种纯粹而磅礴的生命气息。
“我也做一些我该做的事吧，”
斯特迪文轻声低语，像是在对那些幽魂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宣誓，
“希望你们的下辈子，不会再投胎到这个绝望之地……”
似乎是感受到了拉德维格一行人身上那浓郁的生命气息，那片原本还在漫无目的盘旋的幽魂之海，骤然沸腾了。
一声声凄厉至极、足以撕裂灵魂的无声怒吼，在所有生灵的脑海中炸响。
紧接着，那无边无际的灰色魂灵，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鲨群，又像是决堤的黑色洪水，调转方向，一股脑地朝着他们所在的深蓝色水圈狂涌而来。
它们就像一道由怨念与绝望凝聚而成的黑色瘟疫龙卷风，铺天盖地，席卷而至，带着要将一切生灵都拖入这片无尽苦海的疯狂与恶意。
面对那道由无尽怨念汇聚而成的灰色洪流，拉德维格体内的龙血开始沸腾。
他那属于灭世魔龙王的战斗本能，在此刻被彻底点燃。
他下意识地将背后那对巨大的青铜龙翼悍然展开，翼展瞬间遮蔽了斯特迪文布下的这片狭小天幕。
随着他心念一动，覆盖在双翼内侧的致密龙鳞之下，一道道古老而复杂的暗色魔法纹路骤然亮起，如同烧红的烙铁，散发出毁灭与终结的可怖气息。
就在拉德维格喉咙深处那足以焚尽万物的龙息即将凝聚成形的下一个瞬间，斯特迪文平静的声音制止了他。
“交给我，魔龙王。”
那声音依旧从容，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斯特迪文抬起的双手之间，那两团原本柔和的圣洁白光陡然膨胀，磅礴无匹的生命之力以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向内坍缩、凝聚。
无数玄奥的魔法符文在光芒中生灭，最终，竟在他掌心之上，铸成了一面直径约莫一米左右的圆形古镜。
“往生之镜……”
至圣法师的低语，仿佛是为这件神圣造物所吟诵的真名。
那古镜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的乳白色，镜框由无数交织在一起的生命符文构成，
镜面则并非实体，而是一片缓缓流转、生生不息的纯白光晕，宛如一片凝固的生命之海。
这面镜子所散发出的浓郁生命气息，对于那些由死亡和怨恨构成的孤海幽魂而言，不啻于最炽烈的阳光与最纯净的圣水。
它们那本就沸腾的疯狂，在这一刻被推向了极致。那片席卷天地的灰色魂潮变得更加狂暴，发出震慑灵魂的无声咆哮，以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姿态，朝着那面散发着无尽诱惑与憎恶的古镜猛冲而来。
然而，就在那狰狞可怖的魂潮即将触及深蓝色水圈的前一刹那，异变陡生。
拉德维格只感觉眼前整个世界，连同包裹着他们的这片深蓝水圈，都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般的声响。
空间本身，就像一面被巨力击碎的镜子，在他眼前化作了亿万片闪光的碎片，继而湮灭于虚无。
失重感与空间错位的眩晕只持续了微不足道的一瞬。
下一刻，当拉德维格的龙瞳重新聚焦时，他发现自己与斯特迪文，连同头顶上紧紧抓着龙角的小紫，已经出现在了数百米之外的空中。
他们依旧被那个深蓝色的水圈安稳地包裹着，悬浮在漆黑的海平面之上，身下的海水甚至没有因为他们的突兀出现而泛起一丝一毫的涟漪。
“这实在是太稳了，稳的无可挑剔！”拉德维格在心中发出了一声惊叹。
他转过巨大的龙首，望向原来的位置。
只见那片广袤的幽魂之海，此刻正如同一个被无形引力牵引的巨大黑色龙卷风，风眼的核心，正是那面静静悬浮在原地的、小小的“往生之镜”。
无穷无尽的扭曲魂灵，无论是庞大的海兽轮廓，还是渺小的人类剪影，都争先恐后、身不由己地朝着那面镜子投去。
它们发出凄厉的无声嘶吼，却无法抗拒那股力量，一股脑地全部冲进了那片温润的白色光晕之中，消失不见。
代表着极致死亡与怨念的灰色魂潮，与代表着极致生命与轮回的纯白古镜，两者形成了强烈到刺眼的视觉反差。
那面小小的镜子，仿佛连接着一个无穷大的世界，将那片盘踞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幽魂之海，源源不断地吞噬殆尽。天空中的那片压抑的灰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减、褪去。
斯特迪文左手单手虚托，遥遥控制着那面不断吞噬灵魂的往生之镜，另一只右手则依旧维持着包裹着他们的深蓝色水圈。
他的姿态优雅而从容，仿佛完成的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戏法。
拉德维格凝视着斯特迪文那深不可测的背影，胸中翻涌的，却是五味杂陈的复杂思绪。
他不禁开始纳闷，五百年前，当自己率领着龙族大军横扫大陆，将那个自诩正义的圣王联盟打得节节败退之时，这个该死的老家伙，为什么会突然选择加入凯撒那个阵营？
魔龙王清楚地记得，战争初期，这位超然物外的世界守护者一直保持着他那所谓的中立。
自己的攻势锐不可当，胜利的曙光仿佛就在眼前。
他几乎就要将那个金色的混蛋彻底踩在脚下，登上世界的王座。
可是，当斯特迪文宣布加入圣王一方后，整个战局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逆转。
自己引以为傲的毁灭魔法，在这位至圣法师匪夷所思的次元魔法面前处处受制。
他麾下那些势不可挡的魔龙军团，也被对方层出不穷的诡异法术分割、削弱。
最终，在那场决定世界命运的大决战中，自己被五圣王联手击败，屈辱地封印了整整五百年。
思绪回到眼前，看着这位曾经的宿敌轻描淡写地展现着自己闻所未闻的力量，拉德维格那颗高傲的龙心，竟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挫败与无力。
他无奈地甩了甩巨大的龙头，决定不再去想那些陈年旧事，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位至圣法师大显神威。
没过多久，天空中最后一道灰色的影子也被吸入了那片白光之中。
盘踞在这片海域边缘的孤海幽魂，被彻底清扫一空。
随着所有幽魂都被纳入镜中，斯特迪文开始了下一步的动作。
他那只维持着水圈的右手收回，左手则对着他们周围的虚空轻轻一点。
“咔嚓……”
又是一声清脆的碎裂声。拉德维格眼前的空间，再一次如同镜面般片片碎裂。
这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是从一个独立于现实世界之外的异空间里，“掉”回了无尽之海的海平面上。
拉德维格瞠目结舌。这意味着，从刚才那群幽魂发动攻击的一瞬间开始，他们就已经被斯特迪文悄无声息地转移到了一个绝对安全的次元夹缝里。
整个过程，他这位曾经的魔龙王竟然毫无察觉。
这位至圣大法师，到底还藏着多少种超出常理认知范围的魔法？
拉德维格心中第一次产生了某种近乎于渴望的念头。
要是能从这个老家伙手里学到一招半式，哪怕只是这种穿梭空间的皮毛，那该有多好？
弱小、可怜又无助的魔龙王保证，他绝对不会用这种能力去做什么坏事，顶多……顶多就是偶尔去那个金色混蛋的龙族宝库里“借”一点奇珍异宝来还债……
就在拉德维格的思绪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飘向远方时，斯特迪文的动作再次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那面吞噬了所有幽魂的“往生之镜”，化作一道流光，飞回到斯特迪文的左手掌心上方，静静悬浮。
镜面中，不再是纯白的光晕，而是无数灰色气流在其中翻滚、碰撞，隐约能看到无数痛苦挣扎的面孔。
接着，斯特迪文抬起了他的右手。
一束圣洁的、不带丝毫温度的白色火焰，在他的食指指尖悄然燃起。
那火焰并不耀眼，也不狂暴，只是静静地燃烧着，散发着一种能够净化世间一切污秽的纯粹气息。
斯特迪文的神情依旧那般波澜不惊，他不紧不慢地，将指尖那束圣洁的白火，朝着掌心上那枚禁锢了无尽怨魂的通白古镜，轻轻地点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