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怀仁那句“好啊”说完,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了很久。
久到济世堂的学徒们,都开始窃窃私语,以为老先生的身体,真的就此好转了。
只有吴长生知道,那不过是“续命汤”强行换来的、最后的宁静。
又过了两日,是一个黄昏。
夕阳的余晖,像融化的金子,从窗棂的缝隙里,洒进孙怀仁的卧房,给屋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暖色。空气中,飘浮着细小的尘埃,和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的药味。
原本昏睡的老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孙怀仁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清明,仿佛洗去了所有尘埃的琉璃。
“都出去。”
孙怀仁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守在床边的长子孙文才,脸上那份装出来的悲戚僵了一下,随即换上谄媚的笑:“爹,您醒了?要不要喝水?我……”
“出去。”
孙怀仁只是平静地重复了一遍,目光甚至没有在孙文才的脸上停留。
那眼神,看得孙文才心里一阵发毛,最终只能不情不愿地,带着一众学徒,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吴长生和孙怀仁。
“吴悠,坐。”
孙怀仁用下巴,指了指床边的凳子,声音有些虚弱,像秋日里枯叶的摩擦声。
“陪我这老头子,再说说话。”
吴长生默默上前,搬过凳子,在床边坐下。
孙怀仁看着吴长生,看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都暗淡了几分,才缓缓开口:“三年了……你,想家吗?”
吴长生心中猛地一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垂在膝上的双手,下意识地握紧。喉结滚动了一下,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先生,这里……就是家。”
孙怀仁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抬起自己那双枯瘦如柴的手,举到眼前,借着最后的余晖,翻来覆去地看,像是在看一张陌生的地图。
“我行医一辈子,总想着,医者,医的是病,更是命。可到头来,连自己的命,都留不住。”
老人自嘲地摇了摇头,一声轻叹,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后来我想明白了,医者,不是留人,是渡人。渡人过病痛的河,渡人过生死的关。能渡多远,是病人的造化,也是医者的本分。我渡了很多人,也该轮到自己,过关了。”
孙怀仁的目光,再次落在吴长生身上,那目光,温和,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最深处的灵魂。
“长生啊,你可知,我这辈子,最得意的是什么?最悔的,又是什么?”
不等吴长生回答,老人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最得意的,是收了你这么个弟子。最悔的,也是收了你这么个弟子。”
“我把一身的本事,济世堂的招牌,都压在了你一个人的身上。这对你,不公平。你本可以,活得更轻松,更自在。”
吴长生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已是风中残烛的老人,眼眶一热,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别说话,听我说完。”
孙怀仁喘了口气,从枕头下,摸出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盒,颤抖着,递到吴长生面前。
“这济世堂,传到我手上,是第三代。我没守好,几个孩子,都不是这块料。我愧对祖宗。”
老人的目光,变得无比郑重,伸出那只枯槁的手,紧紧抓住了吴长生的手腕。那只手,冰冷,无力,却固执得像一把铁钳。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身负何种机缘。这些,我都不问。”
“我只知道,你的医术,你的仁心,对得起‘济世’这两个字。”
“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守着这块招牌,也守着……你自己的本心。”
说完这番话,老人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抓着吴长生手腕的手,缓缓松开。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从窗边掠过。
屋子里,彻底暗了下来。
……
孙怀仁的丧事,办得不铺张,却很体面。
清溪镇的百姓,自发地,为这位守护了小镇一生的老人,送了最后一程。
头七刚过,孙文才便发难了。
灵堂前,孙文才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家丁,将吴长生拦住,面色阴沉:“姓吴的,我爹的丧事办完了,你这个外人,也该滚了。把我孙家的东西,交出来!”
孙文才的眼睛,死死盯着吴长生怀里抱着的那个紫檀木盒,眼神里的贪婪,毫不掩饰。
吴长生没有说话,只是将木盒,抱得更紧了一些。
就在孙文才准备挥手,让家丁动手去抢时,一个声音,从吴长生身后响起。
“大师兄!你要做什么?!”
是学徒小石头。
他红着一双眼睛,张开双臂,像一只护崽的母鸡,拦在了吴长生面前。身后,是济世堂所有的学徒,一个个都用愤怒的目光,瞪着孙文才。
“吴先生的医术,我们都服!先生临终前,将济世堂交给他,我们也都听见了!”
小石头鼓起勇气,大声道:“济世堂,不能没有吴先生!”
孙文才气得浑身发抖:“反了!你们这群吃里扒外的东西!都给我滚!”
就在这时,一个沉重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不急不缓,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口上。
王承毅走了进来。
铁匠一言不发,只是走到孙文才那几个家丁面前,随手拎起灵堂前一张用来待客的、上百斤重的八仙桌,像拎一根稻草,轻飘飘地,放在了孙文才面前。
“砰!”
一声闷响,地面都仿佛震了一下。
王承毅什么都没说,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眸子,静静地看着那几个手握兵器的家丁。
几乎是同时,另一个身影,也悄然出现在门口。
陈秉文一袭青衫,缓缓踱步进来。他没有去看王承毅,也没有去看孙文才,只是走到吴长生身边,将一杯刚沏好的、还冒着热气的清茶,轻轻放在了吴长生手边的桌案上。
而后,青衫书生才转过身,望向脸色煞白的孙文才,微笑着,慢条斯理地说道:“孙大公子,孙老先生尸骨未寒,灵堂之上,如此大动干戈,于情,于理,于孝,似乎都不合吧?”
他顿了顿,笑容不变,语气却冷了几分。
“清溪镇的读书人,可都看着呢。”
一个,是武力上的绝对震慑。
一个,是清议上的泰山压顶。
孙文才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看着眼前这群同仇敌忾的学徒,看着那尊杀气腾腾的铁塔,又看了看那个笑里藏刀的穷酸书生,终于知道,大势已去。
“好……好!”
孙文才指着吴长生,色厉内荏地吼道:“你们给我等着!我们走着瞧!”
说完,便带着自己的家丁,灰溜溜地,从侧门跑了。
灵堂,终于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吴长生的身上。
吴长生没有说话。
他捧起那杯尚有余温的清茶,走到孙怀仁的灵位前,沉默了片刻,然后,将杯中茶水,缓缓地,尽数倾洒在地。
一敬恩师,授我医道。
二敬恩师,传我仁心。
三敬恩师,赠我新家。
做完这一切,吴长生转过身,怀里抱着那个紫檀木盒,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最后,吴长生的声音,在安静的灵堂里,清晰地响起,不大,却无比坚定。
“开门。”
“看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