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化不开的浓墨,沉沉地笼罩着山野。破道观里,只有一小堆篝火在噼啪作响,跳动的火苗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勉强驱散了些许黑暗和寒意。空气里还残留着草药的苦涩味,混合着干草和泥土的气息。
苏九儿靠在铺着干草的墙角,身上盖着林玄那件勉强还算干净的旧外袍。经过白天的疗伤和那番“惊世骇俗”的妖力尝试,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似乎好了一些,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火光映照下,像是两潭深不见底的秋水,带着几分恍惚和疲惫。
林玄坐在火堆对面,添了根柴火,火星子溅起来,又迅速暗下去。夜晚的山风格外凛冽,从破窗户灌进来,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即将开始的谈话渲染气氛。两人一时无话,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风声交织。
沉默了许久,苏九儿忽然轻轻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短暂的宁静:“林大哥……今天,谢谢你。”
“嗨,谢什么,举手之劳。”林玄摆摆手,有点不好意思。他看得出来,苏九儿心里有事,那种压抑的情绪,几乎要从她微微蹙起的眉间溢出来。
又一阵沉默后,苏九儿的目光投向跳动的火焰,眼神有些空洞,仿佛透过火焰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低低地响起:
“我们青丘狐族……已经避世很多年了。族里的长老们说,人族狡诈,世间险恶,让我们恪守祖训,安分修炼,不得与外族往来,尤其……是不能让人族知晓我们的存在。”
林玄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他知道,故事要开始了。
“可是……可是我觉得不对。”苏九儿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带着不甘和委屈,“族里传下来的修炼法门,古老是古老,却也越来越……僵化刻板。很多姐妹为了追求强大的幻术,一味吞噬月华阴力,甚至……甚至去汲取生灵的精气,弄得自己性情大变,心智迷失。还有的,为了保持所谓的血脉纯净,固步自封,拒绝任何改变……”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哽咽,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敲打着林玄的耳膜。
“我看过一些族中残存的古籍,上面记载着上古时期,妖族也曾有过辉煌,那时的修炼法门包罗万象,与天地共鸣,而非如今这般……阴郁狭隘。我觉得,我们或许可以找到更好的路,一种不那么……伤己伤人的路。”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充满了无力感,“我试着提出自己的想法,想和大家一起探讨,改进修炼方式……”
她苦笑了一下,那笑容在火光下显得无比苦涩:“可他们说我离经叛道,说我被外族蛊惑,玷污了青丘的血脉……是族群的叛徒。就连……就连一向最疼我的姥姥,也说我太过天真,不懂世事艰险,勒令我闭嘴。”
林玄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苏九儿话语里那种不被人理解的孤独、坚持理想却遭至亲反对的伤心,以及面对庞大守旧势力的无助。这种情绪,他太熟悉了。
“后来……事情越闹越大。”苏九儿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一些守旧的长老认定我会给族群带来灾祸,竟然……竟然派出了执法队,要将我抓回去囚禁……我不得已,只能逃了出来。这一路,躲躲藏藏,还是被他们找到了踪迹,受了重伤……要不是遇到林大哥你,我恐怕……”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但结局不言而喻。夜风似乎更冷了,吹得火苗一阵乱晃,也吹得林玄心里凉飕飕的。他仿佛能看到一个少女,因为怀揣着与他人不同的想法,而被自己的族人视作异类,四处追杀,惶惶如丧家之犬。
这经历,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啊?
林玄忍不住叹了口气,用烧火棍拨弄了一下火堆,溅起一串火星。他抬起头,看着苏九儿被火光映红的、带着泪痕的侧脸,扯出一个带着点自嘲的苦笑:
“啧……听你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咱俩这遭遇,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苏九儿疑惑地看向他。
林玄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指了指靠在墙角的黑棍子(代表沈墨),无奈地说:“你看我,好好的现代……啊不,是想着用点‘科学’的方法修炼,结果呢?被这位祖宗天天骂得狗血淋头,说我蠢,说我笨,说我的想法是歪门邪道。”他模仿着沈墨的语气,“‘蠢得像头驴!’‘跟撵驴似的!’”
他惟妙惟肖的模仿,让苏九儿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噗嗤”一声轻笑出来,虽然很快又忍住,但眼里的悲伤似乎被冲淡了些。
林玄也笑了,笑容里满是感慨:“再看看你,想给族里找条新路,结果被自己人追着砍。好嘛,合着咱们俩,在自己的地盘上,都成了不招人待见的‘问题学生’了?”
“问题……学生?”苏九儿对这个陌生的词感到好奇。
“就是……嗯,不听老师话,老想着自己搞一套的学生。”林玄解释道。
这个比喻,简单又贴切。苏九儿细细品味着这个词,再看看林玄那一脸“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表情,心中那厚厚的冰墙,仿佛被这篝火和这番玩笑话融化了一道缝隙。
两人隔着一堆篝火,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目光在空中相遇。苏九儿眼中还带着未干的湿意,林玄脸上是无奈的苦笑。但在这苦笑和泪光之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找到同类的理解和共鸣。
一种“原来我不是一个人”的微妙暖流,在冰冷的夜色中悄然传递。距离,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拉近了许多。
苏九儿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弧度,低声重复道:“问题学生……吗?好像,确实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