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股安静,并非山林幽居的静谧,而是一种死寂。
风吹过树梢,没有叶片摩擦的沙沙声。脚下的土地,看不见一只蚂蚁、一只蚯蚓。空中,更是没有半点鸟鸣虫叫。
郑闲的眼角余光扫过庭院的角落。
那里栽种着几丛萱草,本该是夏日虫豸最爱的栖身之所,此刻却干净得像是用水冲洗过一般。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淡、极不易察觉的甜香,混杂在香火气味里,若非他这种常年与三教九流、奇药秘方打交道的人,根本无法分辨。
“清场了啊。”
郑闲在心里默默念叨。
用的恐怕是某种秘制的驱虫熏香,而且药效霸道,能让百米之内生机断绝。
好大的手笔,只是为了迎接一个“可能”的客人?
不,是为了掩盖什么。
他的心沉静如水,脸上那副偏执狂热的求道者神情却未减分毫。他甚至配合着做出一个因为久站而有些体力不支的晃动,扶住了旁边的一棵老槐树。
粗糙的树皮硌着手心,传来一种冰凉的质感。
他看似无意地用指甲在树皮上划了一下。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树,是假的。
是用某种特殊的石料混合桐油之类的东西仿制而成,做得惟妙惟肖。
整个院子,一草一木,恐怕都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有趣。
郑闲的嘴角,在那张蜡黄憔悴的面皮之下,微微向上翘了一下。
他今天来,本就是要把水搅浑。
现在看来,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浑浊,且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这让他有些兴奋。
身为秘文监的首座,他最擅长的,就是在最危险的浑水里,摸出最大的那条鱼。
后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脚步声传来,一个,两个。
小道童清风跑在前面,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眼神躲闪,不敢与郑闲对视。
他身后跟着一个男人。
此人约莫四十出头,身材微胖,穿着一身靛蓝色的丝绸道袍,质地考究,不像道士,反倒像个养尊处优的富家翁。他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一双小眼睛眯成一条缝,手里不紧不慢地盘着两颗核桃。
他就是青玄子?
郑闲心中迅速闪过此人的资料。
秘文监的档案里,关于青玄子的记载少得可怜。只说他来历不明,十年前忽然出现在京郊,建了这座青羊观,平日里深居简出,与山下农户偶有往来,并无异常。
可现在看来,这“并无异常”四个字,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
“呵呵呵,这位居士,久等了。”
胖道士笑呵呵地走上前来,对着郑闲拱了拱手,声音温润,极具亲和力。“贫道青玄子,听小徒说,有故人之后前来拜访?”
他的目光,在郑闲那张病恹恹的脸上打了个转,又落在他紧紧抓住树干的手上,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
郑闲连忙松开手,装作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对着青玄子就是一个大礼。
“晚辈苏玄,拜见青玄子道长!”
他的动作幅度很大,身体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就要昏过去。
“哎,使不得,使不得!”青玄子连忙上前一步,虚扶了他一把,“居士身体不适,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他的手指看似无意地搭在了郑闲的手腕上。
一搭即收。
郑闲却感到一股阴冷的真气,如小蛇般钻入自己脉门,迅速游走一圈,又退了回去。
这是在探查他的底细。
幸好他早有准备。
来之前,他服下了一种名为“龟息散”的秘药,能让自身内力真气彻底收敛于丹田,脉象虚浮散乱,在外人看来,就是一个气血两亏、命不久矣的普通人。
青玄子的脸上,笑容更盛了。
“苏居士,你我素未谋面,不知……令祖是?”他把玩着手里的骨哨,正是郑闲仿制的那枚。他看也没看骨哨,只是用拇指在上面轻轻摩挲。
郑-闲心知真正的戏肉来了。
他抬起头,眼神狂热,带着一丝激动与期盼,压低了声音。
“家祖,道号苍松子。”
苍松子。
这个名字,是郑闲从秘文监二十年前的一桩旧案里翻出来的。此人曾是京城有名的炼丹术士,痴迷于长生之道,后因丹药炸炉,引发火灾,被朝廷通缉,从此下落不明。
档案的末尾,有一笔不起眼的记录:苍松子曾与某位道号带“玄”字的方士往来密切。
这是郑闲撒下的第一个饵。
听到“苍松子”三个字,青玄子盘核桃的动作,停顿了半秒。
他眯着的眼睛里,终于透出了一点真实的情绪。
那是审视,是怀疑,也是一丝追忆。
“苍松子……”他慢慢咀嚼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味一杯陈年的苦酒,“原来是苍松兄的后人。想不到,一别二十载,故人音讯全无,却能在此地见到他的后辈。”
他话锋一转,笑容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只是,苍松兄当年痴迷黄白之术,与贫道所求大道不同,早已分道扬镳。他让你来找我,所为何事?还特意带来了这个……”
他晃了晃手里的骨哨。
“求解‘仙鸟’之惑。”郑闲一字一顿,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空气瞬间凝固了。
青玄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身后的清风,更是吓得一个哆嗦,差点跌倒。
“仙鸟……”
青玄子缓缓直起身子,那副富家翁的和气荡然无存,一股阴冷、狠戾的气势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像是蛰伏的毒蛇,终于露出了獠牙。
他那双小眼睛,此刻完全睁开,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死死地盯着郑闲。
“你好大的胆子!”
“你知道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吗?”
郑闲仿佛被他的气势所慑,身体不住地颤抖,脸色更加蜡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晚……晚辈不知。”他结结巴巴地回答,“家祖临终前,将此物与这句话交予我。他说……他说这是他毕生最大的秘密,也是唯一能让我辈摆脱凡俗宿命的机缘。他让我来找您,说您一定能为我解惑!”
他演得声泪俱-下,将一个被长辈的临终遗言冲昏头脑、对神秘力量充满无限向往的疯魔书生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临终?”青玄子敏锐地抓住了这两个字,气势稍缓。
“家祖……已于三月前丹药反噬,仙逝了。”郑闲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悲痛。
青玄子沉默了。
他盯着郑闲的眼睛,似乎想从那片狂热与悲伤中,分辨出真伪。
良久,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比刚才更加和煦,却也更加虚假。
“原来苍松兄已经羽化了,可惜,可惜。”他叹了口气,将骨哨抛还给郑闲,“既然是故人遗愿,贫道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只是……‘仙鸟’之事,干系重大。贫道如何能确定,你就是苍松兄的后人,而不是某个想来套取秘密的宵小之徒?”
来了。
郑闲心中一凛。
考验,或者说,陷阱,终于摆到了台面上。
他握紧骨哨,抬头看着青玄子,一脸的困惑与焦急。
青玄子不紧不慢地伸出一根手指,微笑道:“很简单。你只需回答贫道一个问题。”
他凑到郑闲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问道:
“每逢朔月之夜,该当以何物,喂食仙鸟?”
这个问题,如同一道惊雷,在郑闲脑中炸响。
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这是一个必死的陷阱!
秘文监的档案里记载得清清楚楚,“仙鸟”根本不是什么活物,而是太子暗中支持的某个计划的代号!这个计划的核心,是利用搜罗来的奇人异士,炼制一种可以被操控的“活傀儡”!
根本就没有什么鸟需要喂食!
这个问题,无论他怎么回答,都是错的!
承认不知道?那他这个“故人之后”的身份,瞬间就会被拆穿,一个连最基本常识都不知道的人,怎么可能得到如此重要的信物和遗言?
胡乱编一个?更是找死!对方显然有标准答案,一旦对不上,立刻就会被当成敌人处理。
怎么办?
电光石火之间,无数念头在郑闲脑中闪过。
他可以暴起发难,凭借藏在身上的机括暗器,或许能有机会冲出去。但这样一来,线索就彻底断了。
不能动手。
必须用“苏玄”这个身份,把戏继续演下去!
一个真正的、被蒙在鼓里的、狂热的求道者,在面对这种他根本不可能知道答案的“核心机密”盘问时,会是什么反应?
是恐慌?是心虚?
不。
都不是。
他会觉得,自己被羞辱了!自己对先祖的虔诚,对大道的向往,被一个外人,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给无情地践踏了!
想通了这一点,郑闲的身体,比他的大脑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一股怒火,从他心底喷涌而出,瞬间冲垮了脸上所有的伪装。
那不再是虚弱的、病态的蜡黄,而是一种因极度愤怒而涨成的猪肝色。
“你!”
郑闲猛地后退一步,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青玄子,眼中满是屈辱和不可置信。
他不是在演。
这一刻,他将自己代入了“苏玄”的身份,将自己所有的紧张、后怕、被逼入绝境的压力,全部转化成了滔天的怒火。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一把将那枚仿制的骨哨狠狠砸在地上,骨哨与青石板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断成了两截。
这一举动,完全超出了青玄子的预料。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清风更是吓得魂不附体。
“放肆!”清风尖叫道,“你敢对师尊不敬!”
郑闲根本不理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青玄子,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仿佛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我敬你是家祖故人,才千里迢迢,前来求解!”
“你却把我当成什么?贼人?骗子?”
他的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强大的穿透力,在死寂的庭院里回荡。
“家祖只说,持此信物,你便会施以援手!他何曾说过,要我一个后辈晚生,去回答你这等涉及核心机密的问题?!”
“我配吗?!”
“还是说,在你青玄子眼中,家祖苍松子,就是一个连自己后辈都信不过,会将所有秘密和盘托出的蠢货?!”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连珠炮,句句诛心!
他没有去解释自己为什么不知道答案,反而倒打一耙,将问题上升到了“是否尊重前辈”、“是否信任故人”的高度。
他把自己摆在了最低的位置——一个什么都不知道、只负责传话的忠诚后辈。
正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的愤怒才显得如此真实,如此理直气壮!
青玄子的脸色,变得异常精彩。
他设下的陷阱,是针对一个“知情者”的。
可眼前这个“苏玄”,用一种最极端、最不合常理的方式,直接跳出了他的陷阱。
他的反应,不像是伪装。
一个真正的间谍,在信物被毁的瞬间,第一反应绝对是惊愕和心痛,因为那是他任务的关键道具。
可这个苏玄,砸得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他那副被羞辱到极致的癫狂模样,反而更符合一个狂热信徒的形象。
难道……真的是我多心了?
苍松子那老家伙,性情偏激多疑,搞出这种只传信物不传口令的把戏,完全是他的风格。
他派来的这个后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愣头青?
青玄子脑中念头飞转,脸上的阴沉之色渐渐退去,重新堆起了笑容。
这一次,笑容里多了一丝歉意。
“苏小友,息怒,息怒啊!”
他弯下腰,亲手将那断成两截的骨哨捡了起来,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
“是贫道唐突了,是贫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将骨哨的碎片递到郑闲面前,姿态放得极低。
“贫道向你,也向苍松兄的在天之灵,赔罪了!”
“实在是……‘仙鸟’之事,最近出了些岔子,贫道不得不小心行事。还望小友体谅。”
郑闲依旧是一副怒气未消的样子,重重地喘着粗气,胸口如同拉风箱。
他没有去看那骨哨,只是冷冷地盯着青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