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的队伍离开西安，一路向东而行。
行军途中，崇祯不时感叹，若是按照历史的轨迹来说，这支队伍里，竟同时有三个皇帝。
福王世子朱由崧，因福王朱常洵身形过于肥胖、不便长途跋涉，便替父亲应召来到西安城觐见。
历史上，这位世子会在崇祯于北京煤山自缢后，在马士英、史可法等人的拥立下，于南京登基，成为南明弘光皇帝。只可惜江南东林党与福王结怨甚深，百般掣肘，不仅让南明朝廷如一盘散沙，更在后世史书中极力抹黑，让弘光帝留下了荒淫无道、不理朝政的诸多骂名。
而唐王世孙朱聿键，也是因为老唐王已重病在身、无法远行，代祖父到西安城觐见天子。
历史上，在弘光帝南京兵败、被清军俘虏后，朱聿键会在郑芝龙等人的拥立下，于福州称帝，成为南明第二位皇帝——隆武帝。只可惜他称帝时，已然沦为郑芝龙的傀儡。虽然他励精图治、整顿军备，还力主北伐中原，但最终还是兵败被俘，绝食殉国。
同行的队伍中，还有周王世子朱恭枵。历史上李自成三次围攻开封，这位世子会倾尽府库，拿出白银百万两，与城中军民共同死守，让李自成损失惨重而无功而返。直到李自成第三次攻城，掘开黄河大堤，水淹开封城，这座坚城才最终沦陷，数十万军民葬身洪流。
朱家藩王，并非都是史书中描绘的那些只知享乐、不知民生疾苦的废物。只不过他们生在深宫，困于藩篱，祖制如牢笼，根本没有半点施展才能、报效国家的机会。
此时朱聿键二十六岁，朱由崧二十一岁，他们虽然都比崇祯年长，但在这位年轻皇帝面前，却总觉得自己像个稚嫩的少年。毕竟皇上御驾亲征，北击林丹汗，大破蒙古铁骑；又平定西安城叛乱，消灭乱军，已经打下了赫赫威名，天下震动。
他们看着身边那些骄兵悍将——祖大寿、曹变蛟、王嘉胤、李万庆——这些沙场宿将，哪一个不是威名远扬、杀伐果断之辈？然而这些人在皇上面前，却一个个毕恭毕敬，言听计从。那种发自内心的爱戴与忠诚，不是装出来的，任何人都能感觉得到。这一刻，他们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与皇上之间的巨大差距。
然而让他们意外的是，皇上一路上对他们却颇为亲近。毕竟年龄相近，又都是朱家血脉，皇上时常主动与他们闲聊，回答他们的疑问，谈论天下大势，甚至还会讲一些行军打仗的趣事。
尤其是朱聿键，对崇祯如何带兵打仗、如何训练士卒、如何排兵布阵极为好奇，几乎每天都要跟皇上问个不停。崇祯也不嫌烦，总是耐心解答，有时还会让祖大寿等人现身说法。
不过让他们俩感到奇怪的是，皇上从不直呼他们的名字，反而给他们起了外号，总是以、来称呼他们。虽说文人雅士起个字、取个号也是寻常事，但这、二字，实在是太大、太过僭越了。意为光大、扩充，意为兴盛、昌盛，这都是帝王年号才敢用的字眼。他们心中惶恐，觉得自己万万不敢用这样的称号。
但皇上既然爱这么叫，他们也不敢公然反对，只能在心中暗暗嘀咕。
一路上，他们渐渐感觉到，皇上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向他们传授一些治国理政的见解——如何整顿吏治，如何安抚百姓，如何平衡朝堂各方势力，如何驾驭文武百官。他们当然也很喜欢听这些，听得津津有味，恨不得把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
但随即又感到一阵茫然和苦涩。自己不过是藩王，听了又能怎么样呢？祖制之下，藩王不得干政，不得典兵，不得离开封地。懂得再多，还不是徒增烦恼？就像给笼中之鸟讲述天空有多辽阔，反而更显悲哀。
直到有一天傍晚，队伍在一处驿站歇脚。
夕阳西下，天边的云霞被染成了绚烂的金红色。驿站的院子里，崇祯让人摆了几张矮几，放了些酒菜，招呼朱聿键和朱由崧一同小酌。暮色渐浓，烛光摇曳，气氛倒也轻松随意。
几杯酒下肚后，崇祯忽然放下酒杯，话锋一转，神色变得认真起来。
隆武，弘光，朕问你们一个问题。崇祯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威严，你们认为，我大明朝的藩王制度，有何利弊？
朱聿键和朱由崧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发白。这个问题太过敏感，而他们的身份又如此尴尬，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他们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来。
崇祯见状，也不催促，自顾自地说道:太祖皇帝当年创立藩王制度，本意是让皇子们分封各地，保境安民，拱卫京师。藩王如帝国的支柱，分布四方，既可震慑地方，又可在危难时刻辅佐天子，稳固江山。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嘲讽:然而后来，皇帝们渐渐害怕藩王造反。靖难之后……对藩王的限制越来越多，越来越严。不得典兵，不得离开封地，不得结交官员，不得从事商贾……
到了如今，藩王已经不再是皇帝在四方的臂膀和助力，反而成了地方上的负担，成了朝廷的包袱。
朱聿键和朱由崧听到皇上如此直白、毫不避讳地评论祖制，竟是听得冷汗直冒，大气都不敢出。这些话，他们连想都不敢想，更别说当着皇帝的面说了。
却听崇祯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那么朕再问你们，难道没有人造皇帝的反，皇帝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么？
朱聿键和朱由崧更是不敢回答。这可是帝王心术，是天子驾驭臣下的秘诀，他们一个藩王世子，哪里敢随便插嘴？
崇祯却丝毫不在意他们的沉默，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们从古至今看那历朝历代，汉朝的皇帝怕外戚专权，吕后、霍光、王莽，哪一个不是权倾朝野？
唐朝的皇帝怕门阀造反，那些世家大族盘根错节，甚至轻视皇族。
而那五代、两宋，皇帝怕武人跋扈，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故事，谁人不知？
到了我大明，皇帝则怕的是藩王造反。
他说到这里，声音中带着一丝讥诮:所以呢？我大明削弱外戚，限制门阀，压制武人，囚禁藩王。如今天下，已无外戚专权，无门阀割据，无武人为祸，藩王也成了笼中之鸟，困兽之斗。
崇祯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两人:那么，是否皇帝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他示意二人开口作答:隆武，弘光，你们说说看。
朱聿键被皇上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被迫开口结结巴巴地说:应该，应该可以吧？这些威胁既然都不存在了，皇上自然可以安心治国……
崇祯摇了摇头，又问道:那朕再问你们，既然外戚、门阀、武人、藩王都已经被历代皇帝消灭或削弱了，那么这朝堂之上，如今只剩下什么人了？
朱由崧思考了片刻，试探性地答道:剩……剩士大夫？文官？
没错！崇祯一拍案几，声音陡然提高，这满朝文武，只剩下那些满嘴孔孟之道、朱子理学、圣人大义的儒家士大夫！
他站起身来，在院中踱步，声音中带着深深的愤慨:
那么，难道这些士大夫就真的一心为国、一心忠君了么？
他们确实不能用刀造反，但他们却可以用笔杀人！他们可以用祖制、用礼法、用那些冠冕堂皇的圣人之道，来打败所有的敌人——包括皇帝！
如今的天下，无官不贪！他们可以吸尽天下民脂民膏，搜刮百姓最后一粒米、最后一文钱，把国库掏空，把百姓逼得易子而食。可到头来，他们还要用那些圣人的话，来指责是皇帝不够圣明、不够仁慈！
崇祯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在烛光中显得格外凌厉:
皇帝只有一人，可天下的贪官却有千千万万！
为何文官可以如此肆无忌惮？为何他们可以为所欲为而不受惩罚？
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因为这天下，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制衡他们了！
政治，说到底就是力量的制衡！
正是因为外戚、门阀、武人、藩王，这些本可以制衡文官的力量，都因为皇帝害怕造反，全部被消灭了、削弱了、囚禁了！如今朝廷上，已经没有了能够制衡文官的力量！
所以文官们才能结党营私，贪赃枉法，却无人能治！
所以朝廷的政策，才会被他们层层阻挠，扭曲变形！
所以皇帝想要做点什么，都要看他们的脸色，受他们的掣肘！
崇祯停下脚步，深深地看着已经目瞪口呆的两人，最后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朱家藩王，应当是朱家皇帝制衡朝廷的助力，而非天下的负担！
说完这番话，院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烛火在夜风中摇曳不定，投下晃动的影子。朱聿键和朱由崧如遭雷击，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崇祯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院子，留下二人独自消化这些震撼人心的话语。
夜深了，朱聿键和朱由崧回到各自的房间，却久久无法入睡。
他们脑海中不断回响着皇上那些话语，每一句都如雷霆般轰击着他们的心灵。
千年帝制的秘密，就这样赤裸裸地摆在了他们面前。
外戚、门阀、武人、藩王……一个个曾经威胁皇权的势力，都被历代皇帝以防止造反的名义消灭了。可消灭了他们之后呢？皇帝非但没有变得更强大，反而被文官集团牢牢束缚，成了他们手中的傀儡。
他们隐隐约约地明白了皇上的用意。
皇上是想让他们这些藩王，重新成为皇权的助力，成为制衡朝廷文官的一股力量。
可这样做，会引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那些把持朝政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文官，会善罢甘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