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的话音刚落，林昭便已起身，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反而掠过一抹深邃的了然。
他没有追问灰烬的来源，仿佛那堆无名的灰，本就是他剧本中的一部分。
“将这个带上，随朕来。”林昭从校尉手中取过那份装着灰烬和残片的油布包，径直走向御书房外。
夜色如墨，皇宫深处的藏书阁——文渊阁，灯火通明。
这里曾是大炎王朝的知识禁地，如今则对所有考入新式书院的学子开放。
林昭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走入这浩瀚的书海。
他熟练地走到阁楼深处，命当值的书吏调出三十年前，由时任翰林学士的墨无尘亲笔纂修的几部典籍——《天官志》、《星象录》、《神谕考》。
昏黄的灯光下，泛黄的绢纸上，墨无尘年轻时那手秀逸又充满傲气的字迹清晰可见。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紫微星动，帝王更迭”、“庶民愚昧，当顺天从命”……通篇皆是天命神授、等级森严的论调，用最华丽的辞藻，编织着最冰冷的枷锁。
林昭缓缓打开那个油布包，小心翼翼地捏起那片在火中幸存的纸张残片。
纸片边缘焦黑卷曲，上面是墨无尘如今枯槁颤抖的笔迹，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
“真正的神，是不再需要神的人。”
林昭将这枚小小的残片，轻轻压在那一页写着“天命不可违”的《天官志》上。
黑色的灰烬与焦痕，仿佛在古老的谎言上，烙下了一个滚烫的印记。
他凝视着这鲜明的对比，唇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低声自语：“你烧掉的是皮囊，留下的才是魂。墨无尘，你终于开始说人话了。”
接连数日，林昭都未曾就此事召集群臣议事，这让敏锐的苏晚晴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她主动求见，开门见山：“陛下，西北之事，臣以为，杀之不妥。”
林昭示意她坐下，饶有兴致地问：“为何？”
“墨无尘一生都在玩弄人心，他深知如何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符号。此刻若死，无论是以罪人之名被斩，还是自我了断，都难保不会被残余势力扭曲成‘殉道’，反而使其阴魂不散。”苏晚晴的分析冷静而透彻，“反之，若让他活着，让他成为一个能开口说话、会流血疼痛的活生生的人，他才是对神权最彻底的否定。一个活着的罪人，远比一个死去的‘圣徒’更有价值。”
她顿了顿，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臣提议，将其从西北屯田营，移至宣化近郊的黎明书院监舍，置于万千百姓的目光之下。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编织了一辈子的谎言，是如何在我们手中被一针一线地拆解干净！”
“好一个‘活鉴’！”林昭抚掌赞叹，苏晚晴的想法与他几乎不谋而合。
但他随即补充了一道更为苛刻的命令：“准奏。但再加一条——不许他见到书院里的任何一个孩童，除非他亲笔写下一份完整的‘神权始末’自述。朕要他将如何欺骗天下，如何伪造神迹，如何构筑玄冥会，一字一句，全部交代清楚！”
旨意一下，柳如是统领的舆情司立刻高速运转起来。
由她主编的《黎明快报》迅速推出了一个全新的重磅专栏——“破神纪实”。
专栏的第一期，便由刚刚在宣传司崭露头角的桃花村孤儿林小翠执笔，整理刊发了数篇从“三百神案”卷宗中提取的口述史。
其中一例，触目惊心。
文章讲述了三年前，陇西某村大旱，当地的玄冥会神使宣称，需将一名“阴时出生”的女童献祭于“通灵石室”七日，方可求得甘霖。
村民们在恐惧和绝望的驱使下，竟真的将村中一个素来体弱多病的女童关了进去。
七日后，石室打开，里面没有天降甘霖，只有一堆散落的白骨和燃尽的香灰。
而那枚曾被全村人顶礼膜拜、据说是上古大神留下的“神骨”，在快报刊发前被送往太医院检验，结果令人啼笑皆非——那只是一块普通的羊骨。
文章配上了一副由巧匠精心绘制的石室内部惨状图，以及那块羊骨的清晰图样。
消息一经传开，舆论哗然！
无数曾经的信徒看着报纸，如遭雷击。
多地甚至出现了百姓自发捣毁家中神龛，将玄冥会的神像拖到街上焚烧的景象！
就在这股滔天的民怨之中，一辆囚车，在重兵押解下，缓缓驶入宣化城。
墨无尘被迁至黎明书院监舍的当日，消息不胫而走。
成千上万的百姓自发聚集在道路两旁，他们之中，有许多人的亲人，都曾是神权谎言下的牺牲品。
当那个须发皆白、身形佝偻的老人走下囚车时，愤怒的人群瞬间被点燃。
烂菜叶、臭鸡蛋，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咒骂，如雨点般砸向他。
“骗子！还我儿命来！”
“恶魔！你该下十八层地狱！”
墨无尘没有躲闪，也没有辩解，他只是低着头，任由污秽和唾骂将他淹没，一步步，艰难地走向那间为他准备的、只有一扇小窗的监舍。
就在他即将踏入监舍门口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墙角的一抹色彩。
那是一张被风吹到角落的孩童涂鸦，画纸粗糙，笔触稚嫩。
画上，一个火柴人般的小人，正对着一本打开的书跪拜，旁边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三个字——老师好。
墨无尘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中。
老师？好？
他一生都被尊为“国师”，享受万民跪拜，可那跪拜里，只有恐惧和利用。
而这幅画里的跪拜，却透着一股他从未见过的、纯粹的尊敬与向往。
夜深人静，监舍内只余一盏油灯。
墨无尘坐在桌前，面对着卫兵送来的笔和纸，久久未动。
那幅涂鸦，像一根刺，扎进了他早已麻木的心。
终于，他颤抖着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了第一行字：
“我非神使，乃权贵之犬……”
次日清晨，前来送饭的守卒惊愕地发现，墨无尘正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用他那嶙峋的指甲，一遍又一遍地抠磨着桌腿。
他似乎想在上面刻下什么字。
由于木质坚硬，他的指尖早已血肉模糊，在桌腿上留下了斑斑血痕。
守卒凑近一看，借着晨光，隐约辨认出那几个被鲜血浸染的字。
“人人生而平等。”
与此同时，一份来自陇西的密报，也送到了林昭的案头。
密报称，陇西一带，有部分最顽固的玄冥会残余势力，竟利用墨无尘被囚禁一事大做文章。
他们暗设“影坛”，供奉墨无尘的画像，宣称他们的“神师”并非获罪，而是在效仿古之圣贤，以“苦修”赎清世间罪孽，不日即将功德圆满，肉身升天。
“陛下，是否即刻派兵围剿，以正视听？”内卫府指挥使请示道。
“不必。”林昭放下密报，”
他当即召来柳如是，批准了她一个更为大胆的建议。
三日后，《黎明快报》再次推出爆炸性内容——《囚中实录》。
这份增刊，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将墨无尘在监舍内的日常生活，事无巨细地公之于众。
“昨日，墨犯因食粗粮饼，肠胃不适，夜起三次。”
“今晨，天气转凉，墨犯向守卒索要夹袄一件，抱怨旧伤复发，腰痛难忍。”
“午后，墨犯书写自述一个时辰，因腕力不济，打翻墨汁，污了衣衫。”
当百姓们看到，那个曾经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活神仙”，竟然也会便秘，也会怕冷，也会因为吃不惯粗粮而抱怨，甚至写字手抖时，所有关于他“苦修升天”的谣言，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陇西的“影坛”，不攻自破。
就在《囚中实录》第三期发行的当晚，林昭的脑海中，久违的系统提示音清晰浮现：
【叮！
检测到目标人群（前玄冥会信徒）核心信仰体系出现大规模、根本性动摇。】
【恭喜宿主！
特殊技能【信念重塑】获得强化，影响范围正式扩展至西北全域！】
林昭缓缓合上最新一期的《囚中实录》，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墨无尘这块最坚硬的顽石，终于被凿开了一道缝隙，并且正在成为他手中最好用的凿子。
他拿起御笔，在一份关于黎明书院的教学计划上，圈出了“秋分日”三个字，然后在旁边批注道：
“备一堂特别课，需一位特殊的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