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的夜晚,被切割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城东,紧邻着残破的码头区和饱受轰炸的工业区,是荣誉第一旅休整的营地。
夜色里只有巡逻兵沉重的脚步声、伤兵营隐约的呻吟,以及风穿过残破帐篷发出的呜咽,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汗水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而城西,法租界边缘以及某些受到特殊保护的区域,却是另一番景象。
霓虹灯闪烁着暧昧而迷离的光,小汽车鸣着喇叭穿梭,一栋栋西式别墅或修缮一新的中式宅邸内,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流淌出来,与远处隐约的防空警报声形成诡异的二重奏。
顾沉舟此刻,就站在这样一栋宅邸——军政部某要员私邸——的大厅门口。
他换上了一身略显紧绷、不太合体的将官礼服,脸上那道新鲜的疤痕在璀璨的水晶吊灯下显得格外刺目。
与周围那些身着绸缎旗袍、香气袭人的女士和穿着笔挺西装或军礼服、谈笑风生的男士们相比,他像一头误入精致瓷器店的猛虎,浑身都透着格格不入的僵硬。
顾沉舟本不愿来。
但何应钦亲自打来的电话,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沉舟啊,知道你忙,但今晚这个场合,不少同僚和友邦人士都在,露个面,打个招呼,对你们‘荣誉第一旅’有好处。听说你们申请的下一批美援装备已经到港了,手续……总需要人走动嘛。”
话说到这个份上,顾沉舟明白,这不是简单的邀请,而是某种必须完成的任务。
何应钦说得隐晦,但他懂。
你身处这个位置,就不能完全由着性子来。
委员长需要的是能打仗、但也懂事的将领。
一个只知在前线拼杀,却丝毫不懂后方人情世故、拒绝融入这个体系的“独夫”,是很难获得长久信任和支持的。
那些装备,那些补给,都需要这些官老爷们点头。
顾沉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厌恶,迈步走了进去。
大厅里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空气中混合着雪茄、香水、酒精和食物的复杂气味。
几位穿着暴露的歌女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软绵绵的江南小调,台下的人们举着酒杯,低声谈笑,话题从国际局势到股市涨跌,从某位名媛的绯闻到最新的美国电影,唯独听不到前线的炮火和伤亡。
顾沉舟的出现,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不少人认出了他,这位近来声名鹊起的“荣誉第一旅”旅长。
目光中有好奇,有审视,有敬佩,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甚至轻蔑。
他太“硬”了,与这里柔软浮华的气氛格格不入。
“顾将军!久仰大名!富池口一战,打出了我军的威风啊!”一个胖胖的、穿着丝绸长衫的中年人端着酒杯凑过来,满脸堆笑,“鄙人王仁义,做点小生意,以后还请将军多多关照!”
顾沉舟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与他碰了碰杯,却没有喝。
“顾旅长真是年轻有为!”一位穿着少将军服、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军官走过来,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听说你们旅损失不小?唉,打仗嘛,总是要死人的。能撤下来休整,就是福气!来来来,我敬你一杯,为前方的弟兄!”
顾沉舟看着他那张保养得宜、毫无风霜之色的脸,听着他那轻飘飘的“总是要死人的”,胃里一阵翻搅。
他仿佛又看到了鸡笼山上那些残缺不全的遗体,听到了伤兵痛苦的哀嚎。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火辣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的冰凉。
这算不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前线浴血奋战,后方倒是醉生梦死得紧。
顾沉舟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耳边飘来旁边几位官员模样的对话:
“……武汉还能守多久?我看悬乎!日本人这次是下了血本了!”
“守不住就撤嘛!金陵丢了,不还有武汉?武汉丢了,还有长沙、重庆!中国这么大,总有地方可去!”
“就是!听说重庆那边已经在加紧修建官邸了……至于底下当兵的,多守一天是一天,给咱们争取时间就行……”
“真要到了那一步……学学汪先生,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嘛。总比跑到新疆、西藏那些鸟不拉屎的地方受苦强……”
顾沉舟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和悲凉直冲头顶。
前方将士在浴血奋战,用生命迟滞敌人,而这些国家的栋梁、这些掌握着资源分配大权的人,却在盘算着如何撤退,甚至……如何投降!
他们关心的不是国家的存亡,不是百姓的苦难,而是自己的权位和享乐!
顾沉舟几乎要控制不住,想掀翻桌子,对着这些蛀虫咆哮。
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想起何应钦的话,想起那批急需的装备,想起还在营地休整、等待重新武装的弟兄们。
他不能因一时之快,毁了大局。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顾旅长,一个人喝闷酒?”
顾沉舟抬头,看到《中央日报》的记者苏菲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今晚穿着一身得体的深蓝色旗袍,少了几分白天的干练,多了几分沉静。
“苏记者。”顾沉舟点了点头。
苏菲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看着大厅中央那些醉生梦红的人群,轻轻叹了口气:“很讽刺,不是吗?一边是血肉横飞,一边是歌舞升平。”
顾沉舟没有接话,只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我今天下午,去你们的伤兵营待了一会儿。”苏菲忽然说道,“看到一个断了腿的小兵,才十七岁,他跟我说,他不后悔,只希望能快点好起来,再回旅座身边打鬼子。”
她转过头,目光清澈地看着顾沉舟,“顾将军,支撑你们在前线死战的,到底是什么?”
顾沉舟沉默了片刻,目光似乎穿透了这奢靡的大厅,望向了远方漆黑的夜空。
他想起了周元将军最后的嘱托,想起了蒙城突围时弟兄们决绝的眼神,想起了富池口上那面永不倒下的军旗。
“因为……”顾沉舟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穿透浮华直抵本质的力量,“身后,就是家园。我们退了,她们……”
他目光扫过大厅里那些衣着光鲜、却可能随时准备抛弃这片土地的男男女女,“……或许还有路可退。但那些千千万万的普通百姓,他们无路可退。”
苏菲怔住了,看着顾沉舟那双在霓虹灯下显得格外深邃、也格外疲惫的眼睛,久久无言。
晚会还在继续,丝竹声、笑语声、碰杯声不绝于耳。
但在这个角落里,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硝烟与血腥,与这里的浮华彻底隔绝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