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整的日子像被拧紧了发条,忙碌而充实。
营地里终日回荡着新兵训练的号子声、老兵粗粝的呵斥声,以及伤兵营里偶尔传出的压抑呻吟。
荣誉第一旅如同一头舔舐伤口的猛兽,在痛苦中艰难地重塑着筋骨。
顾沉舟脸上的伤疤开始脱落,留下了一道粉红色的新肉,像一枚特殊的军功章。
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训练场和旅部,亲自督导新兵训练,与方志行、杨才干推演战术,核对补充装备的清单。
那面悬挂在旅部的残破军旗,像一只沉默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切。
何应钦的来访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虽已散去,但那份若有若无的警示却留在了顾沉舟心底。
他更加谨慎,将全部精力投入到部队的重建中,对外界的纷扰敬而远之。
这天下午,他正在查看一批新运到的中正式步枪,荣念晴提着一个小医药箱走了过来。
“该换药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顾沉舟看了看周围忙碌的士兵,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她走到营房后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
荣念晴熟练地拆开他脸上的纱布,用沾了酒精的棉签小心地擦拭着那道疤痕。
她的动作很轻柔,指尖带着微凉。
“恢复得还好,就是以后可能会留疤。”
荣念晴轻声说,语气里带着惋惜。
“男人脸上有道疤,不算什么。”顾沉舟不以为意,目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
阳光透过树梢,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荣念晴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脸微微一红,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低声道:“我只是……不想你身上再添新伤了。”
就在这时,方志行拿着一份电报匆匆找来,看到这一幕,脚步顿了一下。
荣念晴迅速包扎好,提起药箱:“你们谈正事,我先去伤兵营了。”她对顾沉舟点点头,又向方志行示意了一下,便转身离开了。
方志行看着荣念晴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顾沉舟,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随即正色道:“旅座,军政部转来的,战时服务团明天要来我们旅进行劳军演出和慰问。”
顾沉舟接过电报扫了一眼,眉头微皱:“战时服务团?回电,感谢上峰关怀,但我部正值整训关键时期,官兵疲惫,恐接待不周,可否……”
“旅座,”方志行打断他,低声道,“这次恐怕推不掉。这个服务团背景不一般,听说有几位是从重庆来的知名人士,带着采访任务,点名要来咱们荣誉第一旅。何部长那边也打了招呼,要我们妥善接待。”
顾沉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厌恶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更不愿部队被过多关注,尤其是带着特殊目的的关注。
“知道了。”顾沉舟将电报递还给方志行,“你负责安排一下,一切从简,不要影响正常训练。告诉弟兄们,注意军容风纪,不该说的话不说。”
“明白。”方志行点头,犹豫了一下,又道:“旅座,还有件事……关于补充来的那些老兵,确实有些杂音。有几个原属于其他系统的,私下里对咱们‘荣誉第一旅’的某些做法颇有微词,觉得我们……太过标新立异,不守常规。”
顾沉舟眼神一冷:“查清楚是哪几个,找个由头,退回原单位。我‘荣誉第一旅’庙小,容不下这些大佛。我们要的是能一起扛枪杀鬼子的兄弟,不是来指手画脚的爷!”
“是!”方志行凛然应命。
他知道,顾沉舟这是在清除不稳定因素,确保部队的凝聚力和纯粹的战斗力。
……
第二天,战时服务团还是来了。
几辆吉普车扬起尘土,驶入营地。
果然如方志行所说,队伍里有几位穿着时髦旗袍、拿着照相机的女记者,还有几位看起来像是文化界人士。
他们的到来,让原本充满阳刚之气的军营,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气息。
简单的欢迎仪式后,服务团开始在临时搭建的台子上表演节目。
歌曲、话剧,内容多是鼓舞抗战士气的。台下的士兵们大多看得新奇,掌声也算热烈。
顾沉舟陪着服务团的负责人坐在前排,神情平静,但眼神深处带着一丝疏离。
他不喜欢这种被放在聚光灯下的感觉。
演出间隙,一位戴着眼镜、气质干练的女记者拿着笔记本和相机,径直走到顾沉舟面前。
“顾将军,您好!我是《中央日报》的记者苏菲,久仰您和‘荣誉第一旅’的大名!能否占用您几分钟时间,做个简单的采访?”
女记者落落大方,笑容得体。
顾沉舟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苏记者,抱歉,我没什么好说的。仗是弟兄们打的,荣誉属于全体官兵。你们多采访一下他们吧。”
他指了指台下那些伤痕累累的老兵和眼神稚嫩的新兵。
苏菲似乎没料到会被如此直接地拒绝,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职业笑容:“将军过谦了。正是您带领‘荣誉第一旅’在淞沪、金陵、蒙城、富池口创造了奇迹,全国民众都想知道,是什么样的精神力量支撑着你们……”
“没有什么奇迹。”顾沉舟打断她,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只是尽了军人的本分,做了该做的事。至于精神力量……”
顾沉舟抬眼,目光扫过台下那些沉默的士兵,最终落在那面悬挂在台侧、迎风微微飘动的残破军旗上,“你看到那面旗了吗?还有这些活着的、死去的弟兄,他们的血,就是我们的精神力量。”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个人的耳中。
苏菲一时语塞,看着顾沉舟那张带着伤疤、没有任何表情却仿佛蕴藏着雷霆万钧的脸,竟有些不敢再追问。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面军旗,看着台下那些或沧桑或稚嫩的面孔,似乎明白了什么。
采访最终没能进行下去。
顾沉舟以军务繁忙为由,将接待工作交给了方志行,自己则回到了旅部。
服务团在营地待了大半天,下午便离开了。
他们带走了不少照片和采访士兵的记录,但关于顾沉舟本人的,只有他那几句简短却分量极重的话。
营地重新恢复了以往的节奏。
暗流似乎并未掀起太大的波澜,但顾沉舟知道,这只是开始。“荣誉第一旅”这面旗帜,已经立在了风口浪尖。
毕竟这么一支骁勇善战的部队,这么一支深受全国上下目光关注的部队,还并没有向任何势力靠拢,只是一味的受中央政府独立管辖,而不和其他军阀系统的军队扯上关系,是极不正常的。
荣誉第一旅就是一块香饽饽,大家都凑上来,虽然有常凯申委员长在吃不了,但就算是闻一闻那也是极好的。
傍晚,顾沉舟独自一人登上营地旁的小山丘,望着武汉方向。
华灯初上,这座战时首都依旧在顽强运转,但天际线处,似乎总笼罩着一层难以驱散的阴霾。
荣念晴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默默递给他一个馒头。
“听说,你今天把那个大记者给噎回去了?”她轻声问,眼里带着一丝笑意。
顾沉舟接过馒头,咬了一口,含糊道:“没什么好说的。”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荣念晴看着他的侧脸,“但有时候,让外界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为什么而战,也很重要。”
顾沉舟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也许吧。但我更相信手里的枪,和身边的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