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太子府，陈默的身份与心境已与离开时截然不同。从最初默默无闻、来历不明的流民，到备受争议、险死还生的典簿，再到如今因实实在在的政绩和民意而被擢升的主事，他用自己的能力、汗水、鲜血乃至不屈的意志，在这庞大帝国权力结构的边缘，艰难却牢固地赢得了一席之地，也初步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朱标在偏殿再次单独召见了他。殿内熏香袅袅，气氛庄重。
“陈爱卿，一路辛苦。”太子的声音温和，带着显而易见的欣慰，目光落在陈默微跛的左腿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江宁之事，你处理得极好，有章法，有担当，更有仁心。不仅成功推广了农技，更于无形中整饬了地方积弊，赢得了万千民心。此乃实干之功，远胜清谈空议。孤心甚慰。”
“全赖殿下信任支持，朝廷威德加持，周大人秉公执法，以及江宁百姓纯朴坚韧，臣不过因势利导，顺水推舟，尽了些许绵薄之力，实不敢居功。”陈默的回答依旧谦逊而得体，将功劳归于上下，毫不自矜。
“有功当赏，有过则罚，此乃朝廷法度，亦是激励贤能之道。”朱标微微一笑，语气转为郑重，“农事司新立，犹如幼苗破土，百端待举，任重道远。你既为主事，便当更有担当，更有作为。孤望你不负此任，将江宁之成功经验，细细斟酌，因地施策，谨慎推广于更多州县，使我大明田亩增产，百姓丰衣足食，此乃固国之本，安民之基。”
“臣，陈默，定当竭尽驽钝，呕心沥血，以报殿下知遇之恩，朝廷托付之重，天下百姓之望！”陈默伏地叩首，言辞恳切，心中充满了使命感与压力。
从偏殿出来，李伯升已在廊下等候。他如今看陈默的目光，少了几分最初的审视与保留，多了几分认可与期许，甚至带着一丝同为实干者的默契。
“陈主事，恭喜。”李伯升难得地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此番江宁之行，你可谓是浴火重生，锋芒初露，不仅站稳了脚跟，更打出了名声，难得，难得。”
“多谢李大人一直以来的回护、指点与提携之恩，下官没齿难忘。”陈默深深一揖，发自内心地感激。他知道，若无李伯升在朝中的周旋与关键时刻的进言，他未必能如此顺利脱困并得到晋升。
“此乃你自身砥砺奋斗、以命相搏所致。”李伯升摆摆手，神色随即转为惯有的严肃，甚至比以往更加凝重，“然，位高则责重，名显则谤随。农事司虽仍在太子府辖下，规模不大，然其所涉，乃国本民生，且因殿下关注，已渐受朝野瞩目。你当知，朝中对此等‘奇技’持疑者、对你之‘流民’出身持论者、对你‘幸进’之位眼红心热者，并非少数，且盘根错节，能量不容小觑。往后行事，需比在江宁时，更加沉稳周全，虑事须密，出手须准，动静皆要合乎法度。要拿出更多、更扎实、更无可指摘的政绩，方能堵住那悠悠众口，真正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站稳脚跟，为殿下分忧，为百姓谋福。”
“下官明白。必当如履薄冰，慎终如始，绝不敢有丝毫懈怠，亦不敢辜负大人期望。”陈默肃然应答。他深知，李伯升此言，绝非危言耸听，而是真正洞察局势、切中要害的金玉良言。京城，是另一个更复杂、更危险的战场。
他的新官署仍在太子府一侧，但比之前那个临时性质的劝农所宽敞明亮了许多，也有了两位协助处理文书往来的从九品录事，以及四五名专司跑腿、杂役的吏员，总算有了个正经衙门的雏形。李铁头也被正式纳入农事司编制，授以从九品司吏官身，负责器械管理、对外联络及护卫陈默安全。看着那套崭新的青色官服、沉甸甸的铜制腰牌，以及属于自己的一张书案，李铁头激动得手足无措，反复摩挲着腰牌上的刻字，喃喃道：“陈先生……不，陈主事！咱们……咱们这算是在京城，真真正正地扎下根了？俺……俺也是官身了？这……这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陈默看着他憨厚而激动的样子，不由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走到墙上新悬挂的大明舆图前，目光变得沉静而专注，眉头微微蹙起。“根基初立，尚如幼苗，需风雨砥砺，方能成长，容不得半点松懈。铁头，你看，”他的手指在巨大的舆图上缓缓移动，圈画出几个区域，“这些地方，或土地贫瘠，或水旱频仍，或耕作方式陈旧，百姓生活困苦，嗷嗷待哺。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江宁，仅仅是个开始。”
“主事，那咱们先从哪儿开始？”李铁头摩拳擦掌，干劲十足，仿佛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陈默的手指最终落在江北的一个府州区域，那里标注着地势和灾情信息：“这里，淮安府部分地区，去岁今春连遭旱涝，灾情颇重，百姓流离，田地荒芜，正是急需救助之时。我们需尽快前往实地考察，了解具体情况，然后才能因地制宜，推广适宜的改良之法，帮助灾民恢复生产，重建家园。工部那边，我已去函，请他们根据我们可能遇到的不同土质，预先打造几套不同规格的犁铧备用。”
“这么快就要下去？”李铁头有些诧异，这回京屁股还没坐热呢。
“百姓等不起，朝廷的期望也等不起，那些等着看我们笑话、抓我们把柄的人，更不会给我们太多喘息的时间。”陈默轻声道，目光已越过窗户，投向了帝都之外那辽阔而充满挑战的远方，眼神中充满了坚定与紧迫感。他知道，停下来，就意味着落后，意味着危险。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东宫内侍服饰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一封密封的书信呈给陈默：“陈主事，您的家书，刚从北地辗转送来。”
陈默道谢后拆开信。是周大柱托驿站的人花费不少时日才辗转捎来的。信中除了惯例的问候与报平安之外，在末尾似乎不经意地提了一句，笔迹显得有些犹豫：“……前些时日，村里来了几个外乡人，不像商人，也不像走亲访友的，在村里和周边转悠了好几天，逢人便打听默哥儿您早年的事情，问得颇为仔细，尤其关心您流落那几年的经历……俺觉得有些蹊跷，便留心记下了他们的些许特征……望您在外一切安好，多加小心……”
陈默将信递给李铁头，脸色平静如常，但深邃的眼眸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如同平静湖面下涌动的暗流。
“主事，这……会不会是孙掌柜或者张县令的余孽？还不死心？想找后账？”李铁头顿时紧张起来，压低了声音，拳头下意识地握紧。
“未必。”陈默沉吟道，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巍峨的宫墙和广袤的、象征着权力与危机的天空，声音低沉，“或许是单纯的好奇者，或许是……某些不希望我们这条路走得太顺、太远的人。树欲静，而风……从未止息。”
他转过身，重新面对那张巨大的、标注着大明万里江山的舆图，背影挺直，如同山岳。脚下的路，似乎比以往更宽了，但前方的风景，也注定更加复杂莫测，风浪或许更为汹涌。然而，经历了生死一线的考验，见证了底层民心的力量，感受了律法的威严与太子的信重，他已无所畏惧，内心充满了前行的力量与必须走下去的理由。
路在脚下，虽远且长，行则必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