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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悄然滑入深冬。当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大雪,如同天公撕碎了无数匹素帛,又似亿万只银蝶狂舞,无声无息却又铺天盖地地落下,在短短一夜间便将黑水关内外连绵的山川、广袤的原野、高耸的城墙、乃至蜿蜒的官道,统统覆盖、吞噬,染成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目眩的刺目银白时,一则来自更北方、那片被冰雪覆盖的草原深处的消息,却像一道猝不及防、撕裂厚重云层的血色闪电,悍然划破了帝国朝堂这个冬天原本因各种内斗与猜忌而显得格外沉闷压抑的空气,也无情地搅动了北疆那片看似在沈璃铁腕治理下已渐趋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水面。

消息是以帝国最高等级的“八百里加急”形式,由北疆黑水关守将(遵循沈璃的明确指令)正式呈报兵部,再由兵部衙门不敢有丝毫耽搁,火速转递至内阁与皇帝御案之前的。这份来自边关的紧急奏报称:去年被沈璃以雷霆万钧之势击溃、元气大伤、一度陷入分崩离析境地的胡族各部,在经过近一年时间的混乱内斗、势力重组与血腥吞并后,终于勉强推举出了一位新的共主——乃是原阿速干部落联盟中实力保存相对完好、且在去年大战中颇有“避战自保”嫌疑的“铁勒部”首领,蒙格。这位新汗王在整合了部分残存势力、初步站稳脚跟之后,并未如朝廷中某些警惕性较高的官员所担忧的那样,急于纠集残部南下复仇以树立威望,反而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派出了以其亲信、素有“智囊”之称的左贤王脱脱不花为首的正使队伍,携带象征性的贡品(主要是些草原特产的马匹、皮革、药材),抵达帝国北疆最重要的关隘黑水关,请求开关入关,正式向大衍朝廷递交国书,表达“臣服归顺、永为藩属”之意,并提出了具体的“永结盟好、共御边患”之请。

这份国书的正式内容,在经由通政司抄录、内阁审议后,很快在朝堂高层小范围内传开。其核心要点有二,如同两颗烧红的铁球被投入一锅本已微温的油中,瞬间激起了剧烈的沸腾、炸响与弥漫的油烟,让整个朝野为之震动、失声。第一点,新汗蒙格表示愿意“永世为大衍北疆屏障”,承诺“岁岁遣使朝贡”,并“酌情开放边境榷场,互通有无”,同时信誓旦旦地保证将“严加约束本部及附属部众,绝不再行南下侵扰劫掠之事”。第二点,也是最具爆炸性、最触及朝野神经的一点——为了“巩固盟约,昭示诚意,使胡汉永为一家”,蒙格大汗“久仰大衍天朝礼乐风华,心向往之”,特此“冒昧恳请”,希望“求娶大衍公主为阏氏(正妻)”,愿以“黄金万两,骏马千匹,珍稀皮革无数”作为聘礼,从此与大衍皇帝“甥舅相称,永息兵戈,共享太平”。

此议一出,朝野上下,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从朱紫公卿到市井小民,无不为之哗然,舆论瞬间鼎沸。

朝堂之上:和战之争,烽烟再起

庄严而压抑的紫宸殿内,连续数日的常朝,气氛都异乎寻常地激烈、紧绷,甚至可称得上剑拔弩张、火星四溅。原本因北疆沈璃势力日益坐大、皇帝慕容玦暗中清洗朝堂沈系旧部而显得有些诡谲莫测、人人自危的政治空气,仿佛被这根来自塞外苦寒之地的“和亲”引信瞬间点燃、引爆。支持与反对的两派力量,迅速集结、碰撞,展开了近年来最为公开、也最为激烈的论战。

以新任礼部尚书、素有“老成谋国”之誉的文华阁大学士杨文谦为首,迅速聚集起了一批态度鲜明、立场坚定的“主和派”。这批官员多以文官体系中的清流、言官以及部分掌管财政、民政的务实派为主。他们的理由听起来逻辑严密、立足现实,充满了儒家“以德服人”、“怀柔远人”的理想色彩与实用主义的算计:北疆去年虽获空前大胜,彰显天威,然则国库为此损耗亦极为惊人,民生亟待恢复休养;胡族新汗蒙格能主动遣使请和,姿态已属难得,甚至可称“识时务”,若能顺水推舟,以“和亲”此一古老但有效之途,不费一兵一卒而使其真心归附,则北疆边境可望获得十年乃至更长时间的安宁。朝廷因此能节省下巨额军费开支,转而用于赈济灾荒、兴修水利、鼓励农桑、推广文教等内政要务,此乃“利国利民、福泽子孙之上上策”。况且,翻阅史册,历朝历代皆不乏“和亲”旧例,远有汉室昭君出塞,换来边陲数十年和平;近有本朝太宗时期,亦有宗室贵女远嫁西南土司,成功安抚边夷,使其归心。此举绝非大衍首创,更非什么“屈辱”之举,实乃“帝王之术”、“怀柔之智”,是“以姻亲固盟好,化干戈为玉帛”的大智慧、大格局。至于公主人选问题,陛下目前膝下并无适龄亲妹,然则慕容氏宗亲之中,适龄未婚、品貌端庄的郡主、县主尚有数位,择一贤良淑德者,加封公主尊号,遣之北嫁,既足以满足胡酋“仰慕天朝”之请,又能彰显天朝“恩泽四海、一视同仁”之威德,实为两全其美之策。

在又一次激烈的朝会辩论中,杨文谦颤动着花白的胡须,面色因激动而泛红,言辞恳切近乎泣诉,对着御座上的慕容玦躬身道:“陛下!北疆一战,虽显赫天威,震慑不臣,然则将士血染沙场,百姓流离失所,国库为之空虚,此皆陛下与满朝文武亲见亲闻之惨痛事实!今胡酋蒙格,慑于天威,怀德畏罪,主动遣使请和,姿态已低,诚意可察。若仅因其求娶公主而断然峻拒,恐失羁縻良机,使其恼羞成怒,以为天朝轻视羞辱,转而铤而走险,再启边衅。届时烽烟重燃,战端再开,生灵复遭涂炭,国帑再陷枯竭,岂非因小失大,遗祸无穷?以一女子之婚嫁,换北疆十年乃至数十年之太平,使万千忠勇将士免于沙场捐躯,使边地百万黎庶得以安居乐业,使朝廷府库得以休养生息,此乃大仁大义,大智大勇也!老臣恳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计,为天下苍生计,三思而后行!”

“主和派”的这番言论,立刻得到了朝中不少经历过慕容长风北疆惨败、对战争残酷记忆犹新、心有余悸的官员的共鸣与支持,也获得了一部分深受儒家“仁政”、“教化”思想影响、始终认为对外应以“抚”为主、“剿”为辅的文官群体的附议。他们纷纷引经据典,从财政负担、民生休养、历史经验等多个角度,极力论证和亲政策的可行性与必要性,将“和亲”描绘成一项成本最低、收益最高的战略性选择。

然而,另一股同样强大、甚至更为激昂澎湃的声音,则以一种更加激烈、更加直接、甚至带着浓浓愤慨与屈辱感的姿态,对此“和亲”之议进行了迎头痛击与猛烈抨击。这便是以军方背景官员、勋贵子弟以及部分性格刚直、崇尚气节的御史言官为代表的“主战派”。其中许多人是沈璃的旧部、门生故吏,或虽非直接隶属沈璃麾下,却深深为其去年那场干净利落、扬眉吐气的大胜所鼓舞,对以强大武力彻底解决边患抱有坚定信念的强硬派。

率先发难、一鸣惊人的,是那位年过五旬、脸上带着一道深刻刀疤、性情如火药般一点就着的老将军,现任兵部右侍郎、武威侯陈敢。陈敢当年是沈璃麾下冲锋陷阵的骁将,因重伤无法再临战阵,才被安排至兵部任职,但其军人血性未改分毫。听闻和亲之议,他当即出列,未等皇帝点名,便声如洪钟炸响,震得紫宸殿高高的穹顶似乎都在嗡嗡回响:“荒谬!简直荒谬绝伦!滑天下之大稽!”他须发戟张,双目圆睁,怒视着对面的杨文谦等人,“我大衍天朝,立国百年,国势正处鼎盛,兵甲精锐,带甲百万!去岁沈帅临危受命,以少胜多,犁庭扫穴,将不可一世的胡虏叛军打得丢盔弃甲,狼奔豕突,跪地求饶者不可胜数!此乃煌煌天威,赫赫武功!如今才过去多久?不过一年光景!贼酋新立,内部不稳,根基浅薄,竟敢觍颜提出求娶天朝公主?此非求亲,实为试探!是欺我大衍无人乎?!是视我百万将士手中刀剑为摆设乎?!”

他越说越激动,胸膛剧烈起伏,声音愈发高昂:“若应了这蛮夷所请,将我慕容氏金枝玉叶、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下嫁那茹毛饮血、不识礼乐的塞外胡虏,与将明珠投于暗室、美玉陷于泥淖何异?!与将娇花插于牛粪、凤凰配于草鸡何异?!此乃奇耻大辱,国体何存?!军心何存?!天朝颜面何存?!”

他猛地转身,再次面对御座,单膝跪地,抱拳吼道:“陛下!杨阁老所言,实乃腐儒之见,误国之论!以女子之身,换取虚假之和平,此等和平可能长久?胡虏贪婪成性,反复无常,犹如草原野狼,今日许以公主,满足其虚荣;明日或索要钱粮,填补其贪婪;后日恐又生他念,得寸进尺!唯有以我大衍强兵劲旅,时刻陈兵边境,保持高压威慑,使其日夜惕厉,不敢有丝毫南顾之心,方是确保北疆真正长治久安之根本大道!去岁沈帅已用铁与血证明,我大衍完全有此能力!陛下,万万不可行此辱国丧权之举,寒了前线数十万将士的热血忠心,堕了我天朝上国的赫赫威风!老臣恳请陛下,严词拒绝胡虏无理之请,整军经武,以战止战,方显我大衍气魄!”

陈敢这番如同战场冲锋般激烈慷慨的怒吼,如同点燃了早就蓄满火药的火药桶。殿内数位身着武官袍服、或与军方关系密切的将领、勋贵,以及部分素以敢言直谏着称的御史、给事中,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出列,高声附和,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陈侍郎所言,字字珠玑,句句在理!胡虏畏威而不怀德,自古皆然!唯有刀剑染血,方能让其懂得何为敬畏,何为臣服!”

“和亲?那是国力衰弱、不得已而为之的屈辱之举!我大衍如今有沈帅这等不世出的统帅坐镇北疆,有百战精锐枕戈待旦,正是扬我国威于域外、彻底解决北患之时,岂能自堕身份,行此委曲求全、示弱于人之事?”

“宗室贵女,虽非陛下嫡亲,然亦流淌着我慕容氏高贵的血脉,岂容蛮夷挑选、如同货物?此举若成,传扬于四方藩国,我大衍颜面何存?威信何在?边关将士闻之,又该作何感想?只怕军心士气,顷刻间便要跌落谷底!”

更有言辞极端激烈者,已然顾不上朝堂礼仪与君臣分寸,直接将矛头隐隐指向了主和派官员乃至御座之上年轻皇帝的权威与胆魄,话语间充满了愤懑与质疑:“莫不是有人被去年一场胜仗吓破了胆,只求苟安?又或是被那胡酋送来的一点牛羊皮革、甜言蜜语晃花了眼,蒙蔽了心,便忘了列祖列宗开拓疆土之艰辛,忘了前线将士浴血奋战之功劳,只图自己书斋里的一时清净,置国家尊严、将士热血于不顾?!”

霎时间,紫宸殿内如同炸开了锅。主和派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强调务实安民、历史经验与长远利益;主战派则慷慨激昂,怒发冲冠,高呼国体尊严、武力威慑与将士士气。双方各执一词,寸步不让,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甚至开始互相人身攻击,指责对方“迂腐误国”或“莽撞邀功”,场面一度近乎失控,全然不见了平日朝会的肃穆庄严。一些原本持中立态度或尚未拿定主意的官员,也被这激烈的争论裹挟进去,或左顾右盼,左右为难;或谨慎地发表一些模棱两可、两边都不得罪的看法,更添混乱。

端坐于高高御座之上、被十二旒白玉珠帘半掩着面容的年轻帝王慕容玦,自始至终面色沉静如水,无喜无怒,任由阶下臣子们如同市井贩夫般争吵不休。他的目光幽深,缓缓扫过那一张张因为激动而扭曲涨红的面孔,尤其是陈敢等沈璃旧部那毫不掩饰的冲天怒火、对“沈帅”功绩近乎崇拜的反复提及、以及对“和亲”之举深入骨髓的鄙视与抗拒,心中那股复杂难言、交织着猜忌、权衡、无奈与一丝隐秘恼怒的情绪,再次剧烈地翻腾起来。

和亲?这确实是一个极其敏感、极其微妙、且富有多重象征意义的政治议题。它触及的,绝不仅仅是简单的外交策略“战”与“和”的选择,更是帝国尊严的心理底线、皇室颜面的现实尺度、华夷之辨的文化鸿沟,以及……对北疆那支日益强大、且只知有“沈帅”的军队及其最高统帅态度的试探与博弈。

平心而论,抛开那些空洞的道德口号与激愤的情绪,纯粹从冷冰冰的功利主义与帝王权术角度考量,若能以一位血缘关系或许并不十分亲近的宗室女子(甚至可以从远支中挑选)的婚姻,换来北疆漫长边境线上长期(哪怕是表面上)的稳定与安宁,从而为朝廷节省下每年天文数字般的军费开支,将宝贵的财力物力投入到千疮百孔、亟待整顿的国内民生与经济复苏中去,这对于登基未久、国库并不宽裕、且内政方面面临诸多挑战的慕容玦而言,并非完全没有吸引力,甚至可以说是一个颇具诱惑力的选项。胡族新汗蒙格能主动提出,姿态已然放得够低,若能借此机会操作得当,顺利达成和亲,不仅可以消除一大边患,还能成为他慕容玦在位期间一项可以书于史册的“巩固边疆、怀柔远人”的政绩,何乐而不为?

然而,身为皇帝,他绝不能仅仅考虑这一面。他必须权衡此事可能带来的另一面,甚至多面的、更为深远和复杂的后果。首当其冲的,便是朝堂上这股汹涌澎湃的反对声浪,尤其是来自军方系统和沈璃旧部的强烈抵触情绪。这绝非简单的“面子”问题,而是触及了军队核心利益与荣誉感的“里子”问题。若他强行推行和亲,必然会在军方,尤其是刚刚取得辉煌胜利、士气正盛的北疆边军中,造成难以估量的士气挫伤与离心倾向。那些血战余生的将士们会如何看待这个朝廷?他们会觉得,自己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胜利果实,最终却要靠牺牲一位皇室女子的幸福、送出公主去“祈求”和平?这对他们的战斗意志与忠诚度将是毁灭性的打击。而沈璃,那位如今在北疆军中一言九鼎的统帅,又会如何看待此事?她会认为这是朝廷对她赫赫战功的变相否定与轻视吗?还是会认为这是朝廷试图削弱她权威、为将来剥夺她兵权铺路的又一招棋?毕竟,一旦和亲成功,北疆外部军事压力理论上将大幅缓解,那么她这位“平叛大将军”继续统率十几万精锐边军、长期驻扎边关的必要性,在朝廷和天下人眼中,岂不是大大降低?届时,催促她“功成身退”、“回京荣养”的舆论压力,将会空前巨大。

其次,此事关乎皇室慕容氏与整个大衍帝国的尊严与体统。将一位慕容氏的女子,远嫁到那被视为“蛮荒之地”、“化外之邦”的草原苦寒深处,与那些在文化上被士大夫阶层普遍轻视的“胡虏”首领结为夫妻,这在深受“华夷之辨”、“礼义廉耻”观念影响的士大夫精英阶层心中,在注重宗族血脉与皇室威严的天下百姓观感里,无疑会引发巨大的心理冲击与负面评价。他慕容玦登基时间不长,皇位尚未完全稳固,若在此时背上一个“和亲皇帝”、“靠嫁女求太平”的历史名声,对他个人威望的打击将是沉重而持久的,甚至会影响到朝廷的权威与凝聚力。

再者,胡族新汗蒙格选择在这个时机提出和亲,其背后真正的诚意与目的,究竟有几分可信?是真的被沈璃打怕了、打服了,只想求得喘息之机,老老实实做藩属?还是审时度势的缓兵之计,甚至包藏着以此为契机、获取实际利益并伺机而动的祸心?慕容玦绝非深宫之中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年,他深知草原政治的残酷、诡谲与反复无常,对胡族“畏威而不怀德”的特性也有清醒认识。蒙格的举动,是真心归顺,还是又一个阿速干式的阴谋开端?

而所有这些问题中,最核心、最令他难以把握的变数,无疑是沈璃的态度。此事直接发生在北疆,胡族使者抵达的是黑水关,第一道接触到国书的边关守将是她的部下,她本人想必也在第一时间获悉了所有细节。以她那冷硬强势、杀伐果断的一贯作风,以及去年对胡族采取的毫不留情、犁庭扫穴的雷霆手段,她会同意这种在她看来或许等同于“委曲求全”、“示弱妥协”的“和亲”方式吗?如果她反对,甚至以北疆防务仍需警惕、胡族诚意有待验证为由,直接阻挠此事进程,朝廷又该如何应对?是强行下旨,越过她直接与胡使交涉?那样做,势必激化君臣矛盾,甚至可能引发北疆局势的动荡。还是默认她的态度,就此拒绝和亲?那又将如何面对主和派的压力与可能错失的“和平”机会?

各种利弊得失、矛盾纠葛、势力权衡、未来变数,如同乱麻般在慕容玦脑海中飞速盘旋、碰撞、交织。他感到一种熟悉的、仿佛被无形之力夹在中间的烦闷、无力与沉重的压力。主和派与主战派在朝堂上的激烈争执,表面上看来是政见不同、策略之争,但深层里,何尝没有对年轻皇帝权威的隐晦试探、对各自政治集团利益的顽强扞卫、以及对未来朝局走向的提前布局?而沈璃的存在与态度,如同一个笼罩在整个事件上空巨大而无形的阴影,一个足以左右天平最终倾斜方向的、最关键却又最难以掌控的变数。

“够了。”

就在朝堂争吵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几位年迈老臣因激动而险些晕厥之际,慕容玦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并不高亢,甚至有些低沉,却带着一种经由数月帝王生涯磨砺而出的、不容置疑的威压与冰冷,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瞬间让如同沸水般的紫宸殿安静下来。所有目光,无论是激愤的、焦虑的、还是观望的,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那旒珠之后、模糊而威严的帝王面容上。

“北胡请和求亲之事,关乎国体边防,牵涉甚广,非可率尔操觚,轻率决断。”慕容玦的目光透过晃动的玉珠,缓缓扫过阶下神色各异的众臣,语气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每个人心上,“礼部,依我朝接待外藩使节之定制,妥善安置来使一行人于馆驿,供应不可短缺,礼仪不可废弛,然亦需谨防其妄自尊大,窥探虚实。兵部、鸿胪寺,立即会同北疆呈报之详情,动用一切可行渠道,详查细究新汗蒙格之真实底细、其部落联盟内部之权力结构、兵力虚实、存粮多寡,并对其此番请和之诚意、目的,做出尽可能客观、审慎之评估。内阁,”他的目光转向以杨文谦为首、侍立在御案左近的几位阁臣,“就此事所涉之利害得失、可能之前景后果,详加审议,广纳各方见解,务求周全,于三日之内,呈递一份条分缕析、有理有据之条陈于朕御前。至于朝议……”他略微停顿,仿佛在给众人消化他指令的时间,也似在斟酌措辞,“诸卿今日所陈,朕已尽知。皆出于公心,为国筹谋,然各执一端,难以遽然统合。此事关系重大,朕需时日深思熟虑,权衡全局。暂且搁置,容后再议。退朝。”

他没有当场表态支持任何一方,也没有流露出明显的倾向性,而是采取了最稳妥也最符合帝王身份的应对策略:拖延时间,深入了解情况,同时将皮球踢给了具体的职能部门和内阁,自己则保持了超然与最终裁决的姿态。这是他目前能做出的最佳选择。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需要更多、更准确的信息来辅助判断,更需要……冷静地观察北疆的动向,尤其是沈璃的反应。他必须弄清楚,这位手握重兵的姑姑,在这盘突如其来的新棋局中,究竟打算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皇帝在朝堂上明确的“搁置”态度,并未能平息这场因“和亲”而起的滔天巨浪,反而如同在沸腾的油锅下又添了一把干柴,使得各种暗流涌动得更加激烈,碰撞得更加响亮。主和派与主战派都敏锐地意识到,皇帝的犹豫不决,正是他们加大活动力度、争取更多支持、影响最终决策的绝佳窗口期。双方纷纷动用自己的门生故吏、姻亲同乡、朝野舆论等一切可以调动的资源与渠道,在京城内外、朝野上下展开了紧锣密鼓的游说、串联与舆论造势。雪花般的奏章以更快的频率飞向通政司与皇帝的案头,或引经据典论证和亲之利,或痛心疾首陈说和亲之害;民间士林、各大书院、文人雅集的茶楼酒肆之中,也开始大量出现与此相关的议论、辩难甚至激烈争吵,支持和亲的“务实利国派”与反对和亲的“气节尊严派”各执一词,争得不可开交,迅速成为京畿最热门的话题。北疆“和亲”一事,其意义与影响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外交与边防议题,急剧演变成一场牵动朝野上下每一根神经、检验帝国各方政治力量、甚至可能深刻影响未来国运走向与内部权力结构的政治风暴。

北疆:洞察幽微,静水深流

几乎就在朝堂为此事争论得沸反盈天、不可开交的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黑水关,大将军府的书房内,气氛却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近乎凝滞的平静与深邃。

书房宽阔,陈设简朴而大气,彰显着主人不尚奢华的风格。数个鎏金铜兽炭盆中,上好的银骨炭静静地燃烧着,散发出持续而均匀的热力,将塞外严冬的酷寒牢牢隔绝在厚重的石墙与紧闭的雕花木窗之外。沈璃褪去了白日巡防时那身耀眼的银甲与象征权威的玄色披风,只穿着一身质地柔软、颜色沉静的沉香色常服,乌黑如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羊脂白玉长簪松松绾起,几缕发丝垂落颈边,为她平素冷硬的侧脸增添了几分罕见的柔和。她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背脊挺直如松,目光沉静地落在面前摊开的两份文书之上。

一份是经由正式渠道传递而来的、胡族使者递交国书的抄录副本,格式规整,用词考究。另一份,则是附于国书之后、以蒙格大汗私人名义写给“大衍大长公主、平叛大将军沈璃阁下”的亲笔信笺抄件。这封私信的措辞,与国书的官方腔调截然不同,可谓极尽谦卑、恭顺、阿谀之能事。蒙格在信中不厌其烦地反复称颂沈璃去年那场决定性的战役是如何的“神威天降”、“用兵如神”,表达自己作为“败军之将”是如何的“不敢言勇”、“心悦诚服”,声称自己继承汗位之后,第一要务便是“严厉约束部众,使其铭记教训,永不再犯大衍天朝之边境”,此次遣使请和求亲,乃是“诚心归附,欲效犬马之劳”,恳切希望沈璃能“体察草原苦寒、部民生计之艰难”,在“天朝皇帝陛下”面前“多多美言,玉成此事”,则“北疆可望永享太平”,他蒙格以及铁勒部乃至所有归附部落,都将“世代感念大长公主殿下之大恩大德,永为屏障”。

沈璃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拂过那抄件上工整却略显生硬的字迹(显然出自通晓汉文的胡族文吏之手),目光在那些充满刻意奉承与卑微恳求的字句间缓缓移动。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因敌酋恭维而生的丝毫得意,也无对这等“软骨头”行径的鄙夷与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波澜不惊的平静,仿佛在阅读一份与己无关、枯燥乏味的日常文书。良久,她轻轻放下信纸,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案几边缘无意识地划过,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起一丝极其细微、却冰冷得仿佛能冻结空气的弧度,那弧度中蕴含的意味,绝非愉悦,而是一种洞察一切后的淡漠与几许嘲讽。

“呵……”

一声轻不可闻、几乎细若蚊蚋的冷笑,从她线条优美的唇间悄然溢出,在炭火盆偶尔发出的细微哔剥声映衬下,在这过分安静的书房内,却显得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寒意。

侍立在一旁、随时听候吩咐的贴身侍女莺歌,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声冷笑,也看清了主人脸上那转瞬即逝的微妙表情。她跟随沈璃多年,深知这位主上心思深沉,喜怒极少形于色,此刻这般反应,已属难得。她趋前一步,压低声音,带着些许疑惑与担忧问道:“殿下,这胡酋蒙格,倒还算识得时务,知道要求人办事,须得先来拜您的山头,言辞卑顺得很。只是……这和亲之议,非同小可。朝廷那边,此刻恐怕已经吵得翻天覆地,不可开交了。陛下会作何决断?此事……对殿下而言,似乎……并非吉兆?”

沈璃微微抬眸,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目光落在莺歌脸上,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于胸的淡漠与几许淡淡的讥诮:“吵?那是自然。杨文谦那班皓首穷经、以‘怀柔’自诩的老夫子们,只怕此刻正挖空心思,恨不能立刻从宗室里寻个适龄女子,打扮齐整了,敲锣打鼓送去草原,好换来他们书房里臆想中的‘太平盛世’。陈敢、还有朝中那些直肠子的老部下们,这会儿估计正在金銮殿上跳着脚骂娘,恨不得揪着主和派的胡子理论呢。”

莺歌的眉头蹙得更紧,她思考的层面显然更为直接与功利:“陛下最终会倾向哪一边?奴婢愚见,此事若真成了,北疆自此无大战事,胡人岁岁来朝,朝廷省下大笔军费……那陛下和朝中那些忌惮殿下的人,岂不是更有理由、也更有借口,催促殿下您交卸兵权,回京……荣养?”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格外轻,带着明显的不甘与忧虑。

沈璃没有立刻回答莺歌的疑问,而是再次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案上那封蒙格的私信抄件,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抽丝剥茧般的冷静:“蒙格此人,去年大战时,他的铁勒部并未与阿速干主力一同死战,反而颇有保存实力、避战观望之嫌,可见并非全然有勇无谋之辈,倒有些审时度势的小聪明。如今他能被推出来做这个新汗,又如此迫不及待地遣使请和求亲……”她略作停顿,眼中闪过一丝如同鹰隼锁定猎物般的锐利光芒,“你以为,他当真是被彻底打怕了,吓破了胆,从此一心只想俯首称臣、安分守己?”

莺歌一怔,随即若有所思:“殿下的意思是……此人包藏祸心,并非真心归顺?”

“草原上的野狼,被猎人重创之后,通常有两种反应。”沈璃的声音平稳无波,却字字透着洞察人心的寒意,“要么,是夹起尾巴,远远逃开,躲进最深的洞穴里,默默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等待复仇的时机;要么,便是装作彻底驯服,甚至摇尾乞怜,慢慢靠近,麻痹猎人,一旦寻得破绽,便会露出獠牙,给予最致命的一击。蒙格是哪种?”她自问自答,嘴角那丝冰冷的弧度再次浮现,“我看,他两者皆想,或者说,他正在尝试兼而有之。求和,是真。眼下他刚刚上位,内部反对声音未必全消,各部落损失惨重,急需时间舔舐伤口,恢复元气,稳固权位,外部强敌环伺(指大衍),他需要一段和平时期来缓冲。求亲,也是真。若能成功娶到大衍公主,无论是对内树立‘连天朝都肯下嫁公主’的无上威望,巩固汗位,还是对外获取实实在在的好处——丰厚的聘礼、更优惠的边贸条件、乃至某种程度上的政治庇护,都大有裨益。而且……”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紧闭的窗前,透过窗棂间的明瓦,望向外面庭院中那些被厚厚积雪覆盖、显得格外臃肿而静谧的假山、枯树与回廊。“此事对他而言,可谓一石数鸟,算计颇深。成了,自然好处占尽。不成,对他亦无太大损失。他大可以在部落内部大肆宣扬,是大衍天朝傲慢自大,看不起草原儿女,断然拒绝了和亲的‘美意’,从而激发部众的同仇敌忾之心与屈辱感,为他下一步更彻底地整合内部势力、凝聚人心,乃至将来某个时候‘被迫’采取某些行动,提前埋下伏笔,准备好道义借口。更重要的是,”她倏然转身,目光如冷电般射向莺歌,仿佛能穿透重重宫阙,直抵那座遥远的帝都,“他将这个烫手山芋,这个充满了道德困境与政治风险的两难选题,精准地、狠狠地抛给了朝廷,抛给了御座上的陛下,也……不动声色地,抛到了我的面前。”

莺歌闻言,先是愕然,随即恍然,脸上露出惊诧之色:“他……他是想借此事,挑拨离间,试探朝廷与殿下您之间的关系?甚至……希望朝廷与殿下因此而生出龃龉?”

“不错。”沈璃走回书案后,重新坐下,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冰凉的桌面上轻轻摩挲着,眼中思绪流转,“朝廷若答应和亲,北疆外部最大的军事威胁至少在名义上解除,压力骤减。那么,我沈璃继续以‘平叛大将军’身份,统领十数万精锐边军,长年驻扎边关的必要性与紧迫性,在朝廷许多人眼中,尤其是在咱们那位日益猜忌的陛下心中,就会大打折扣。届时,催促我‘功成身退’、‘回京享福’的声浪,必然会一浪高过一浪。而军中那些血性未泯的将士,得知朝廷竟要靠送出公主来换取和平,心中又会作何感想?失望?愤懑?觉得朝廷软弱,寒了热血?军心士气,难免受损。朝廷若不答应,或者久拖不决,蒙格便有了现成的借口——天朝无信,轻视胡人。他既可以此凝聚内部,也可以暗中怂恿小股人马骚扰边境,制造事端。朝廷到时要么被迫增兵北疆,耗费钱粮,要么……就不得不更加倚重我来弹压局面。无论朝廷作何选择,对他蒙格而言,似乎都能找到于己有利的一面。而对朝廷内部而言,主和派与主战派因此事而爆发的激烈争执与内耗,本身就是在削弱帝国的凝聚力与决策效率,这恐怕也是蒙格乐于见到的。”

莺歌倒吸一口凉气,脸上满是难以置信:“这胡酋……看着粗豪,竟有如此深沉歹毒的心机与算计?”

“能在草原那等弱肉强食、血腥残酷的环境中脱颖而出,坐上汗位的,有几个是真正的蠢笨之辈?”沈璃淡淡道,语气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不过是生存环境逼出来的狡黠与狠辣罢了。不过,他这点看似精妙的算计,在绝对的实力差距与清醒的洞察力面前,也不过是些上不了台面、徒增笑柄的小把戏。”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莺歌收敛心神,低声请示,“是否要立刻上书朝廷,明确表明我们的态度和立场?陈敢将军他们在朝中,定然是拼死反对和亲的,是否需要我们暗中支持,统一口径?”

沈璃沉吟片刻,眼中光芒流转,如同暗夜星辰,明明灭灭,显然在飞速权衡着各种可能的应对策略及其后果。“不必急于表态,更不宜大张旗鼓。”她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清晰,“陛下将此事‘搁置再议’,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说明他也在权衡,在观察,并未被任何一方轻易说服。我们若此时急不可耐地跳出来,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反而会显得我们过于在意北疆的兵权与地盘,不愿见到边境真正安宁,容易落人口实,授人以柄。但若我们对此事完全沉默,一言不发,又可能让主和派误以为我们默认或无力反对,从而气焰更盛,甚至让陛下产生误判,认为我们对此事并无强烈意见。”

她微微闭目,似乎将纷繁的思绪在脑海中细细梳理了一遍,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澄澈与决断。“这样,以我的名义,给朝廷上一道关于北疆胡族近期动向的例行奏报。在奏报中,用客观、平实的语气,陈述蒙格继位后草原各部的大致动向,提及胡使前来递交国书、请求和亲之事。然后,附上我基于边关情报与对胡族了解的初步分析与判断,注意,是‘分析判断’,而非‘意见建议’。”她特别强调道,“要点有三:其一,蒙格新汗位初立,其内部权力并未完全稳固,尚有其他部落首领心怀不服,其此时请和,确有缓解外部压力、争取时间整合内部、巩固权位之现实需要;其二,胡族各部经去岁重创,人口牲畜损失惨重,然其核心战斗部族如铁勒部等,实力保存相对完整,且草原民族生存韧性极强,其恢复速度可能远超朝廷文官依据内地经验所做的预估;其三,胡族社会素来崇尚强者为尊,其是否真心归附,不能仅凭一纸文书与使者巧言判定,关键仍需观其后续实际行动,尤其是能否有效约束麾下大小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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