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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如同被激怒的巨兽,带着塞外草原冬月特有的、混杂着枯草碎屑、细小砂砾、牲畜膻气以及一种无论如何也洗刷不掉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的凛冽气息,猛烈地掠过黑水关前那片广袤而沉寂的旷野。旷野之上,不久前那场决定帝国北疆命运的惨烈厮杀所遗留的痕迹,已被入冬后的几场新雪温柔而残酷地浅浅覆盖。然而,雪色之下,依然能隐约看出土地那不自然的暗红与凸凹起伏,如同大地难以愈合的伤疤。风声凄厉,在这片空旷的死亡之地呜咽盘旋,仿佛无数不甘的灵魂在低声啜泣,又似为新生力量的崛起而奏响的、苍凉的前奏。

巍峨的黑水关,这座帝国北疆曾经沦陷又失而复得的雄关,沉默地矗立在寒风之中。关墙上,累累的箭痕、破损崩裂的垛口、被火油与投石灼烧出的焦黑印记,仍在无声而固执地诉说着不久之前那场攻防战的残酷与激烈。但此刻,一切厮杀与呐喊都已平息,唯有关楼最高、最险峻的了望台顶端,一面巨大的旗帜正迎着初冬惨白无力的日光,在朔风中猎猎狂舞,仿佛一只要挣脱桎梏、直上九霄的玄色巨鹰!

旗帜是玄色为底,边缘以璀璨金线织就繁复的云雷纹,正中央,一个以浓墨重彩、饱蘸铁血书就的“沈”字,笔力遒劲如刀凿斧劈,杀气淋漓似要破旗而出!这个字,不仅仅是一个姓氏,更是一个符号,一个烙印在北疆诸胡灵魂深处长达十余年的恐惧象征,一个曾在三年前黯淡、如今却以更耀眼、更无可争议的方式,重新照亮这片血色土地的——战神之名!

沈璃,便站在这面象征着无上权威与赫赫战功的大纛之下。

她身着一套修长合体的亮银明光铠,甲叶被打磨得光可鉴人,即使在灰蒙蒙的天光下,依然流转着冷冽的寒芒,每一片甲叶都紧密扣合,勾勒出她挺拔而蕴含爆发力的身形。肩吞、护腕、裙甲等处,皆以玄铁镂刻着狻猊饕餮的暗纹,古朴而狰狞。一件宽大的玄色织金披风自肩后垂下,以赤金丝线在披风内衬绣着展翅的朱雀,此刻被凛冽的北风卷起,在她身后如怒涛般翻滚鼓荡,与那面“沈”字大旗交相呼应。她的右手,稳稳地按在腰间那柄先帝御赐、名为“破军”的长剑剑柄之上,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

甲胄是冰冷的,金属的寒意透过内衬的软革,丝丝缕缕地渗入肌肤。但这冰冷,却与她此刻的目光如出一辙。她的脸大半被精致的护颊和盔檐的阴影所遮掩,只露出紧抿的、线条略显冷硬的唇,以及那双透过护颊间隙、望向关外苍茫雪原的眼眸。那眼眸深处,没有胜利者常有的狂喜与激动,也没有刻意装出的悲悯与感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以及沉淀在这平静之下、历经无数生死杀伐后磨砺出的、洞悉一切的冰冷洞察力。仿佛脚下这片刚刚被鲜血浸透、又被白雪覆盖的土地,眼前这由她一手导演并终结的战争结局,都不过是棋盘上一局已然了然的残局,激不起她心中太多额外的波澜。

在她身后,数步之遥,数名身着精悍牛皮札甲、外罩御寒羊皮袄的将领如同钉在地上的标枪般肃立。这些人,有面孔黝黑、饱经风霜的老边军,也有目光锐利、跃跃欲试的少壮军官,此刻无一例外,皆屏息凝神,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绵长,生怕惊扰了前方那道仿佛与关楼、与朔风、与那面猎猎大旗融为一体的身影。他们偶尔会抬起眼皮,用眼角余光,带着近乎虔诚的敬畏与难以抑制的激动,偷偷瞥一眼沈璃挺直如松、仿佛能撑起这片天地的背影。一个月前,他们或是待罪的败军之将,或是籍籍无名的底层军官,前途晦暗,生死难料;而此刻,他们却站在收复的雄关之巅,站在帝国最耀眼的新一代军神身后,参与清算这场足以载入史册的辉煌战果。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何不让他们心潮澎湃,敬畏交加?

关墙之下,刚刚经历了一场短暂却激烈的夺关战斗(肃清最后负隅顽抗的叛军残部)的将士们,正如同最精密的机械部件般高效运转着。他们分工明确,动作麻利,一部分人仔细地收敛着阵亡同袍的遗体,用白布小心包裹,神色肃穆;另一部分人则押解着垂头丧气、面如土色的俘虏,将他们分门别类,集中看管;还有人在清理战场,收集散落的兵甲器械,扑灭残余的火头。整个过程井然有序,忙而不乱,与一个多月前慕容长风兵败时,那种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溃散逃命、任人宰割的混乱与绝望景象,形成了再鲜明不过的对比。而这翻天覆地的改变,源头皆来自于关楼上那位银甲玄氅的统帅。

自她手持“北疆玄武虎符”与天子剑,离京北上,迄今已近一月。

这短短的一个月,没有大多数人想象中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没有震耳欲聋、连绵不绝的战鼓号角,也没有连营百里、旌旗蔽日的壮观对峙,甚至没有发生一场双方投入数万主力、硬碰硬的正面决战。沈璃的行动,快得如同草原冬日最迅捷狡猾的银狐,每一次出击都悄无声息,却又精准致命得如同翱翔九天、目光如炬的鹰隼扑击,直指猎物最脆弱的咽喉。

她没有理会那些像苍蝇一样四处嗡嗡作响、劫掠村庄以壮声势、试图引诱她分兵的叛军游骑散勇;更没有在情报不明、准备不足的情况下,贸然去强攻被叛军主力盘踞、经营数月、地形险要的几处老巢堡垒。她抵达北疆后,做的第一件,也是最关键的一件事,便是以雷霆万钧之势,彻底整顿那些因慕容长风之败而残存下来、且士气低落到谷底、军心涣散的边军各部。

手段之酷烈,行动之迅疾,让所有幸存者与旁观者都倒吸一口凉气。她手持代表皇帝权威的天子剑与象征最高兵权的玄武虎符,以“贻误军机致主力败绩”、“临阵畏缩率先溃逃”、“推诿塞责动摇军心”等确凿或“确凿”的罪名,不由分说,当众斩了三名在慕容长风兵败过程中负有直接或间接责任、且背景不俗的中高级将领。血淋淋的人头被高悬于中军辕门之上,暴晒三日,以儆效尤。浓烈的血腥味与死不瞑目的头颅,瞬间驱散了军中弥漫的颓废与侥幸。

与此同时,她破格擢升了七名在之前的惨败中,或能收拢残兵组织有效抵抗、阻滞叛军攻势,或能冒死传递关键情报、或虽职位卑微却表现出过人勇毅与忠诚的低级军官。其中,便包括此刻立于她身后的原黑水关副将周骁。赏,重如山;罚,厉如电。赏罚之分明果决,手段之刚猛酷烈,犹如一场凛冽的暴风雪,瞬间涤荡了北疆边军中的所有杂音、惰性与盘算,将恐惧与希望同时深深烙入每一个士卒心中。一支近乎涣散的败军,竟在短短旬日之内,被强行捏合、重塑出钢铁般的纪律与腾腾燃烧的求战欲望,迅速聚拢起一批真正敢战、愿战、并能战的骨干之士。

军队的骨架刚刚立起,她便毫不犹豫地将目光投向了外部的敌人。而她的目光,并非寻常将领那般只盯着敌军的人数、装备、阵型。她所依仗的,是那张即使在她沉寂归府的三年间,也从未真正失效、反而在隐秘处默默延伸扩张的庞大而高效的情报网络——“断刃”与“灰隼”。这两个代号,代表着深入草原腹地、渗透叛军高层、掌握草原各部动态的最犀利的眼睛与最灵敏的耳朵。无数真假难辨、琐碎纷杂的信息,如同冬季的雪花般从各个方向、通过各种隐秘渠道汇聚到她的案头,再经由她与少数几个绝对心腹的梳理、分析、印证,最终拼凑出一幅远比兵部那些滞后且失真的塘报更为清晰、更为残酷、也更为……充满机会的叛军内部图景。

她清晰地“看”到了叛军那看似庞然大物的躯体上,一道道因新旧势力仓促媾和、利益分配不均而留下的深刻裂隙;看到了那些被阿速干武力压服的骨力旧部心中隐藏的不甘与怨恨;更看到了几个势力颇大的草原部族,在所谓“北境大单于”的旗帜下首鼠两端、摇摆不定的真实心态——他们既恐惧朝廷事后的血腥清算,又不满于阿速干的专横跋扈与在劫掠分成上的明显不公。

分化,瓦解,孤立,最后……一击致命。这本就是她最擅长的策略,如今运用起来,更是炉火纯青,不着痕迹。

她没有向叛军发布任何一篇文采斐然、慷慨激昂的讨贼檄文,也没有派人去进行徒劳的劝降喊话。她只是通过“灰隼”那条极其隐秘的渠道,将几封封面普通、盖有她私人小印、语气平淡得如同问候家常、内容却字字机锋、暗藏玄机的信函,悄无声息地送到了那几个最为摇摆的部族首领手中。信中,只字未提“归降”、“招安”等敏感字眼,只是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客观,条分缕析地为他们勾勒出两条道路:继续追随日渐焦躁、内部矛盾重重的阿速干,最终会面临怎样的结局——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失败,更是部族可能遭遇的灭顶之灾;而“迷途知返”、“将功折罪”,在恰当的时机做出正确的选择,又能为部族换来怎样的生机与未来。信的末尾,总是看似不经意地提一句她沈璃用兵的原则,尤其是对于那种背信弃义、嗜杀成性、屠戮无辜百姓的势力,她以及她麾下的军队,向来持有何种态度。平静的文字下,是森然的杀意与不容置疑的强势。

与此同时,几支规模不大、却极其精锐、完全由她亲自挑选并训练的轻骑兵,如同草原上最诡异的幽灵,开始在北疆广袤的土地上神出鬼没。他们行动如风,来去无踪,专挑阿速干麾下那几支最为猖狂、劫掠最甚、同时也与其他部族矛盾最深的别部下手。战斗干净利落,绝不留情。而有趣的是,每次战斗结束后,战场上总会“恰好”遗落下部分叛军劫掠来的金银财物、粮草牲畜,而这些“遗落”的地点,又总是微妙地靠近那几个摇摆部族的传统势力范围边缘。

赤裸裸的压力与难以抗拒的诱惑,如同冰与火交织,不断炙烤、侵蚀着那些本就心怀二意的部族首领的神经。很快,叛军内部流言四起,猜忌如同瘟疫般蔓延。阿速干并非庸才,他察觉到了内部的不稳,试图以更加强硬、甚至血腥的手段来整肃内部,统一号令。然而,在人心已然浮动的时刻,高压手段往往适得其反,非但没能凝聚人心,反而如同火上浇油,进一步激化了本就存在的矛盾,使得那道道裂隙以更快的速度扩大、蔓延。

时机,就在这细微却致命的裂缝不断扩张中,悄然成熟,如同熟透的果实,等待着那只早已准备好的手去采摘。

七日前的那个深夜,月黑风高,星芒黯淡,正是最适合奇袭的时刻。沈璃亲率从各军精选出的八千精锐骑兵,一人配备双马,抛弃所有不必要的辎重,仅携带五日份的压缩干粮、必备的弓箭刀枪与少量火油,如同暗夜中集体出击、沉默而高效的狼群,在数名对北疆地形了如指掌、甚至知道几条早已被世人遗忘的隐秘小径的向导引领下,以惊人的毅力与行军速度,悄然穿越了一条被当地牧民视为“死亡之路”、遍布嶙峋怪石与陡峭悬崖的险峻山道。当黎明前最黑暗、也最令人松懈的时刻来临,这支疲惫却眼神灼热的军队,如同神话中降临的天兵,鬼魅般地出现在了叛军核心主力——由阿速干亲自统领、驻扎在一处背山面河、自以为安稳无虞的河谷地带的两万骑兵大营的侧后方!

几乎就在沈璃军发起冲锋号角的同时,被她成功策反、许以重诺的那个较大部族,在阵前毫不犹豫地临阵倒戈,反身将刀枪狠狠刺入了身旁“盟友”的脊背;而另一个收了“好处”、也看清了风向的部族,则“恰好”在叛军预定的、唯一的撤退路线上,“布置”下了一道坚固的临时防线。

战斗,在叛军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最意想不到的地点、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爆发。没有漫长的对峙消耗,没有惨烈的阵地拉锯。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的、精心策划到极致的闪电突袭、快速分割、严密包围、彻底歼灭。沈璃用兵,向来以精准狠辣着称,尤其擅长在复杂的局势中,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条件——天时、地利、人心、甚至敌人的错误——来营造出局部绝对优势,以最小的己方代价,换取最大化的战果。银甲白马、手持“破军”剑的她,始终冲锋在战局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锋线之上,剑光所向,叛军那些自以为勇悍的将领如同被收割的麦草般纷纷倒下。那面始终紧紧跟随着她的玄底“沈”字帅旗,则如同最炽烈的火炬,所到之处,朝廷官兵无不热血沸腾,士气如虹,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而叛军士卒,则是在看到那面旗帜的瞬间,便觉肝胆俱裂,战意冰消——那个曾被阿速干在聚会上轻蔑地嗤笑为“女流之辈”、“垂垂老矣过气之人”的“女阎罗”,似乎比十多年前那个横扫北疆的“沈帅”更加可怕!她的用兵,不再仅仅是当年的铁血强攻、正面碾压,更添了鬼神莫测的诡谲奇谋与对人性弱点精准无比的拿捏操控,让人防不胜防,心生绝望。

阿速干在最为忠心的一批死士拼死护卫下,仅率残存数百骑,抛弃一切,狼狈不堪地向着他自以为安全的北方老巢方向突围。然而,当他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冲出一片矮树林,以为逃出生天时,却绝望地发现,自己一头撞进了一个早已为他准备好的、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伏击圈——一支以逸待劳、弓弩齐备的精锐骑兵,正静静地列阵于前方必经的隘口,冰冷的箭镞在微露的晨曦中闪烁着死亡的光芒。困兽犹斗,这位曾自封“北境大单于”、不可一世的枭雄,最终被暴雨般倾泻而下的箭矢射成了面目全非的刺猬。他的首级被斩下,以石灰仔细腌好,由快马分送北疆各处仍在犹豫或负隅顽抗的叛军据点。

树倒猢狲散。核心主力被一举歼灭,最高首领授首毙命,本就靠利益与暴力勉强粘合在一起的叛军联盟,瞬间土崩瓦解,速度之快,超乎所有人想象。残余势力或望风而降,或作鸟兽散,逃入茫茫草原深处。偌大的北疆危局,烽火连天、糜烂数月的叛乱,竟在沈璃抵达前线后的短短一月之内,以这种令人瞠目结舌、几乎不可思议的速度与效率,骤然平定!对比慕容长风当初耗费数月时间,损兵折将,耗费钱粮无数,最终却落得个全军溃败、主帅被俘的惨淡结局,沈璃此番用兵,从整军、策反、奇袭到决战、肃清,每一步都堪称教科书般的经典操作,代价之微小,速度之迅捷,战果之辉煌彻底,足以让古往今来任何挑剔的兵家哑口无言,只能叹服。

“殿下,”身后,那个被破格提拔、面容沉毅、目光中带着压抑不住激动与更深敬畏的中年将领——原黑水关副将,现为沈璃中军副将的周骁,上前一步,拱手恭敬请示,声音因紧张和兴奋而略显紧绷,“降卒已初步清点完毕,剔除老弱妇孺,共计可战之兵一万三千余众。其中,骨力、阿速干嫡系死党约两千人,其余多为被裹挟的各部族兵丁。如何处置,还请殿下示下。”一个月前,他还是个因主将兵败而待罪羁押、前途一片晦暗、甚至可能被推出去顶罪的败军之将;而此刻,他却已站在被鲜血反复浸染、如今终于光复的雄关之上,参与清算这场注定将震动朝野的辉煌战果。人生际遇之奇,莫过于此。

沈璃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依旧投向关外那片被新雪覆盖、看似纯净无瑕、实则不知埋藏着多少忠骨与叛魂的苍茫雪原。那里,埋葬着她十多年前初次领兵时的青涩与热血,埋葬着她鼎盛时期的无上荣光与权柄,也埋葬着她三年前不得不急流勇退时的那份无奈与沉寂。北风愈发猛烈,卷起关墙上的雪沫,扑打在她的面甲与披风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几缕未被头盔完全拢住的乌黑发丝从护颊旁逸出,在寒风中倔强地飘拂,掠过她线条清晰而略显冷硬的脸颊。

胜利了。

干净,利落,近乎完美。用最无可辩驳的事实,最雷霆万钧的手段,证明了她的能力,证明了“帝国离不开她的铁腕与谋略”。这份感觉,熟悉而又陌生。血液中因高速行军、激烈厮杀和最终大胜而沸腾的温度,尚未完全冷却,胸膛间仍残留着挥剑破敌、号令千军时的澎湃悸动。但一种更深沉、更复杂、也更冰冷的思绪,却已如同这关外无孔不入的凛冽寒流,悄然漫过心头,将那胜利的余温一点点吞噬。

太快了,太顺利了。顺利得几乎不像是真实战场上血肉横飞、瞬息万变的博弈,而更像是一出早已写好剧本、经过精心排练后、在特定舞台上完美呈现的大戏。她以碾压般的姿态,证明了她在军事上的“不可替代性”,用北疆叛军的累累尸骸、降卒的惶恐眼神、以及收复的千里疆土,为自己铸就了又一座远比三年前更加巍峨、更加耀眼的功勋之塔,将“沈璃”与“胜利”、“安定”牢牢捆绑在一起,深深烙入帝国上下、尤其是北疆军民的心中。

但,然后呢?

慕容玦那张年轻而极力维持镇定的脸庞,尤其是那双深邃眼眸深处,那抹在如释重负之下无论如何也无法完全掩饰的、如同阴影般盘踞的深深忌惮与警惕,此刻无比清晰、甚至带着刺痛感地浮现在她眼前。还有紫宸殿上,丞相王克之那总是低垂着、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实则每一次开合都暗藏机锋的老眼;满朝文武那一道道交织着敬畏、羡慕、嫉妒、恐惧、算计等等难以言说情绪的复杂目光……

“功高震主”。这四个如同诅咒般的字眼,如同附骨之疽,随着她每一次取得辉煌胜利,都会变得更加沉重,更加尖锐,更加危险。三年前,先帝尚在,她手握重兵,权倾朝野,尚且需要审时度势,主动上演一出“自愿”交出兵权、归府荣养的戏码,以看似体面的退让,换取沈氏一门的暂时平安与朝堂表面的平静和睦。三年后,新帝登基未久,根基未稳,朝局因北疆之败而暗流汹涌、矛盾凸显,她却以这种更耀眼、更无可指摘、更深入人心(尤其是军心民心)的方式,重新握住了比当年更重、更名正言顺的权柄(平叛大将军、玄武虎符),立下了比当年更显赫、更关乎国运的功劳。

赏无可赏,封无可封。对于一个早已位极人臣、尊荣已极的大长公主,一个女子,军功卓着、威望崇高到如此地步,朝廷,或者说皇帝,该如何酬功?加封食邑户数?赏赐金山银海、奇珍异宝?这些世俗的富贵,对她沈璃而言,早已是过眼云烟,毫无意义。赐予更大的尊号?增加更繁琐的仪仗?那只会让她在朝堂之上、在天下人眼中更加扎眼,更加成为所有目光的焦点与所有暗箭的目标,如同烈火烹油。那么,仿效旧例,再次主动交出兵权,退回公主府,继续过那看似闲适、实则被无数眼睛监视的“隐居”生活?且不说北疆初定,人心未附,叛军残余尚未清剿干净,各部族仍在观望,亟需她这样一位威名赫赫的统帅坐镇震慑,以防局势反复;单就她个人内心而言,刚刚被这场胜利重新点燃的、沉寂三年的斗志与雄心,那些尚未达成、甚至尚未完全清晰的、更深层次的目标与抱负,也绝不允许她再次像三年前那样,轻易放手这来之不易、失而复得的权柄与力量。

那么,摆在她面前的道路,似乎就只剩下史书上那一条被鲜血反复浸透的老路——猜忌日深,打压渐起,明枪暗箭,步步紧逼,直至……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不仅仅是冰冷的谚语,更是历史长河中无数功臣名将用生命书写的、血淋淋的教训与循环。她读过的史书,比很多人走过的路还长,那些字里行间的血腥气,她太熟悉了。

她缓缓闭上双眼,隔绝了关外刺目的雪光与苍茫的景象。掌心处,似乎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枚玄铁铸造的“北疆玄武虎符”冰冷、坚硬、沉甸甸的触感,以及其中所蕴含的、令人心悸的磅礴力量与随之而来、如同附骨之疽的诅咒。这一次,历史的车轮还会沿着旧有的轨迹滚动吗?她还能像三年前那样,凭借“主动”的、体面的退让,来换取个人与家族的暂时平安吗?还是说,时移世易,局势已然大不相同,当年的退让或许被视为“识趣”,而今日若再退,恐怕非但不能平息猜忌,反而会被视为软弱可欺,让那悬在头顶的利刃,以更快的速度、更狠的力度,斩落下来?

“殿下?”周骁见她久未出声,身形凝立如雕塑,只有披风在风中狂舞,不由得心中忐忑,再次小心翼翼地低声询问。

沈璃倏然睁开双眼。方才眼底深处所有翻腾汹涌的复杂情绪,已在瞬间沉淀下去,消失无踪,只剩下统帅在决策时刻应有的、绝对的冷静与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她转过身,目光平静却极具压迫感地扫过周骁以及他身后几位屏息以待的核心将领。

“降卒,分开看管,严加甄别,不得有误。”她的声音清晰,稳定,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在风声中依然字字入耳,“骨力、阿速干的死忠嫡系,双手沾满军民鲜血、罪大恶极者,单独囚禁于牢固营寨,严加看守,待日后押解回京,交由陛下圣裁,明正典刑,以告慰亡灵,震慑不臣。其余大多数被裹挟、胁迫入伍的部族兵丁及普通牧民,逐一登记姓名、部落、家庭情况,造册备案。发给基本路费与三日口粮,责令其即刻返回原籍牧地,不得滞留,更不得再聚众持械。传令各州县地方官府,对此类遣返人员严加管束,定期查验,若再有不法聚众、滋扰地方之举……”她语气微顿,目光陡然转厉,“无论首从,皆以谋逆论处,立斩不赦!同时,通告现已归顺或表示臣服的各部族首领:朝廷恩威浩荡,陛下仁德宽厚,对于真心悔过、助王师平定叛乱者,可既往不咎,甚至论功行赏;但若有谁阳奉阴违,心怀叵测,妄图再起波澜,那么,黑水关前叛军主力的下场,阿速干的首级,便是他们最好的前车之鉴!”

“末将领命!”周骁肃然躬身,将每一个字都牢牢刻在脑中。沈璃的处置,刚柔并济,条理清晰,既彰显了朝廷的威严与法度,又给出了生路,安抚了惶惶人心,更留下了后续管控的抓手,可谓面面俱到。他心中钦佩更甚。

顿了顿,周骁脸上露出一丝更为慎重、甚至有些微妙的神色,低声道:“殿下,还有一事,需向您禀报。我军在彻底清扫战场、甄别俘虏时,于阿速干残部关押奴隶和重要人物的帐篷区深处,发现了……安王殿下,慕容将军。”

沈璃一直平静无波的眸光,几不可察地微微凝缩了一瞬,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漾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他情况如何?”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周骁斟酌着词句,尽量客观地回禀:“身上有多处创伤,有新有旧,失血颇多,身体极为虚弱,但经随军医官诊治,性命已然无虞,只需好生调养便可恢复。只是……”他略微迟疑,“被俘期间,似乎遭受了不少折辱与拷问,精神颇受打击,显得有些……萎靡不振,沉默寡言。”

“带他过来。”沈璃简短吩咐,补充道,“小心些,莫要声张,暂时别让太多无关之人看见。”

“是!”

片刻之后,两名沈璃的亲卫,搀扶着一个几乎无法自行站稳的身影,慢慢踏着被冰雪覆盖的台阶,走上了寒风凛冽的关楼。那人身上裹着一件肮脏不堪、多处破损、散发着异味的旧皮袍,头发纠结成缕,沾满污垢,脸上也是黑一道灰一道,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唯有一双眼睛,在蓬乱的发丝间偶尔抬起,透出深深的茫然与枯槁。他的步履蹒跚虚浮,每一步都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与当初那个在紫宸殿前慷慨激昂、主动请缨、英姿勃发、眼中燃烧着建功立业火焰的年轻宗室骁将慕容长风相比,简直判若云泥,如同从云端跌入了最污秽的泥沼。

他一直低垂着头,直到被搀扶到沈璃面前数步之外,才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或者说,被前方那道存在感极强的、银甲玄氅的身影所散发出的无形气场触动,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了头。

映入他模糊视线的,是沈璃卓然而立的身影。银甲在冬日淡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而纯粹的光芒,玄色披风在她身后如战旗般飞扬,而她本人,则仿佛与脚下这座历经血火的雄关、与头顶那面猎猎作响的“沈”字大旗完全融为一体,成为这片天地间最稳固、最耀眼、也最令人无法直视的核心。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的身上,无喜,无悲,无怜悯,也无轻视,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以及那平静之下,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与虚弱的、深邃的洞察力。

慕容长风残破不堪的身体,在接触到这道目光的瞬间,明显僵硬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冰针刺中。随即,他那双原本空洞茫然的眼眸深处,骤然涌起极为复杂、剧烈翻腾的情绪——有绝处逢生、恍如隔世的巨大恍惚与不敢置信;有身为宗室亲王、皇帝倚重的将领却兵败被俘、受尽折辱的刻骨铭心的羞耻与痛苦;有面对这位以天神般姿态降临、将他从地狱边缘拉回、实为救命恩人(尽管这拯救来得如此具有讽刺意味)的由衷感激与卑微;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对眼前之人深不可测能力与威望的极致敬畏,以及对比自身惨败落魄而产生的、几乎要将灵魂都吞噬掉的自惭形秽与无地自容。他干裂起皮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张开,似乎想说什么,想表达感谢,想陈述委屈,想辩解失败,但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古怪声响,一个完整的字音也吐不出来。最终,他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气力,猛地挣脱了两旁亲卫下意识的搀扶,试图凭借自己的力量站直,然而虚弱到极点的身体根本无法支撑这个简单的动作,一个剧烈的趔趄,他“噗通”一声,重重地单膝跪倒在了冰冷坚硬、积雪未融的关楼地砖上,头颅深深地埋了下去,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罪臣……慕容长风……参……参见大长公主殿下……”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到了极点,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砂纸在喉咙里摩擦而出,充满了痛苦的阻滞感,“谢……谢殿下……救命……之恩。罪臣……无能……丧师……辱国……累及陛下圣忧……社稷震动……罪该……万死……万死……”说到后面,已是哽咽难言,泣不成声,泪水混着脸上的污垢,留下道道滑稽又凄凉的痕迹。

沈璃静静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跪伏在冰冷地面上、因极度虚弱与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的、瘦削不堪的背影。这位年轻的宗室亲王,皇帝的堂兄,身上不乏热血、勇武与建功立业的渴望,他所欠缺的,或许是足够的实战经验,或许是战场瞬息万变的运气,但更欠缺的,恐怕是朝堂之上真正有力、无私的支持,是背后一个不被掣肘、不被算计、粮草军械能够及时供应的稳定环境。他的失败,固然有自身判断失误、指挥失当的因素,但又何尝不是朝中某些势力(比如王克之)乐于见到、甚至可能暗中推动的结果?自己此番以如此炫目的速度与战绩平定北疆,固然将自身的能力与威望推向了新的巅峰,但在这强烈的对比之下,是否也将这位皇帝曾经颇为倚重、寄予厚望的堂兄,彻底衬托得黯淡无光,甚至……可能成为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日后攻讦、构陷自己的一个现成借口与对比标杆?比如,为何同样面对北疆叛军,你沈璃就能一月定乾坤,而深受皇恩的慕容长风却一败涂地,损兵折将,连自己都成了俘虏?是否当初就有人(甚至可能就是沈璃)不愿意看到慕容长风成功,暗中做了手脚?这种诛心的联想,在复杂的朝堂斗争中,随时可能成为射向她的一支毒箭。

功高,不仅会震动主上,也可能震伤同僚,震碎朝堂上某些微妙的、脆弱的平衡。

“安王请起。”沈璃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她特有的平静,听不出多少情绪的起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得不信服的安抚力量,“你为国征战,深入险地,身陷囹圄,备受煎熬,何罪之有?战场之上,胜负本就难以预料,瞬息万变,又岂能全然归咎于一人?此番能于万军之中寻回你,使你脱离苦海,亦是陛下洪福齐天,祖宗庇佑,社稷之幸。你且放宽心,好生将养身体,恢复元气。待伤势稍愈,便随本宫一同启程还朝。陛下见到你平安归来,必定龙颜大悦,欣慰不已。”

她的话语,平静而有力,既给了慕容长风一个体面的台阶下,避免了他因过度羞愧而可能产生的极端情绪,也为他的败绩定下了一个相对积极的基调——他是力战不屈、不幸被俘的忠臣,而非畏敌怯战、导致全军覆没的败军之将。这一定性,对慕容长风个人而言至关重要。然而,沈璃心中亦十分清楚,这番定性能否被朝堂上下、尤其是皇帝慕容玦和那些等着看热闹的官员们所接受,仍是未知之数。慕容长风的失败是客观事实,自己为他开脱的言辞,在有些人眼中,或许反而会成为自己“结党营私”、“笼络宗室”的新证据。

慕容长风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沈璃平静话语中蕴含的力量所击中。他霍然抬起头,脸上泪痕与污渍交错,眼中却爆发出难以言喻的感激、羞愧与一种近乎重获新生般的光芒,嘴唇哆嗦着,望向沈璃:“殿下……我……臣……”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最终只化作更深的哽咽与一个重重的叩首。

沈璃不再多言,只微微挥了挥手,示意那两名亲卫再次上前,小心地将激动难抑、身体虚软的慕容长风搀扶起来,带下关楼,前往早已准备好的、相对安静温暖的营帐中休息诊治。看着他那即便被搀扶着也依旧显得蹒跚踉跄、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瘦削背影消失在台阶转角,沈璃心中那层自胜利以来便一直存在的寒意,不由得又加重了几分,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慕容长风的意外生还与归来,对朝廷、对皇帝而言,固然是一个值得庆贺的“喜讯”,但对她沈璃而言,这“喜讯”也可能是一颗被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新石子,谁知道会激起怎样的涟漪,又会否在湖底暗流的推动下,演变成意想不到的惊涛骇浪?

“周骁。”沈璃收回目光,声音转冷。

“末将在!”周骁立刻挺直腰背,肃然应道。

“以八百里加急最快速度,向京城陛下报捷。”沈璃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吩咐,每一个字都仿佛经过深思熟虑,“奏报之中,需详细陈述:安王慕容长风被俘期间,面对叛军威逼利诱,始终坚贞不屈,保持臣节,并曾数次冒死设法向外传递重要情报。更于我军发动总攻、叛军大乱之际,抓住时机,暗中联络、组织被俘将士奋起内应,从叛军内部制造混乱,有效配合了我军外部攻势,对最终剿灭顽敌、擒杀贼首阿速干,立下了不可忽视的功劳。至于此前黑水关前战败之责,”她略作停顿,目光幽深,“皆因叛军狡诈多端、示弱诱敌,加之当时粮草转运屡遭意外、接济不继,后续援军又为叛军偏师所阻、未能及时抵达战场等多重客观原因所致,实非安王殿下作战不力,更非其一人之过。陛下明察秋毫,自当体谅前线将士之艰辛与无奈。”

这是在极力保全慕容长风的政治生命与声誉,尽可能洗刷他战败的耻辱,将其塑造为一个逆境中仍不忘忠义、甚至有所建树的悲剧英雄。这不仅是出于对同僚(尽管是晚辈)的一点恻隐,更是沈璃在为自己考量——减少一个因强烈对比而产生的、潜在的“功高”隐患,避免自己过于耀眼的光芒,将慕容长风彻底灼伤乃至“烧死”,从而引来不必要的同情与非议。同时,再次明确点出“粮草不继”、“援军受阻”这两个关键点,也是在向朝廷、向皇帝暗示北疆之败背后可能存在的龌龊,为自己日后可能需要的行动埋下伏笔,划清责任边界。

“另外,”沈璃继续道,语气不容置疑,“大军在此稍作休整,详细清点所有战果、缴获,造册备案。同时,派出得力人手,配合地方官府,安抚遭受兵灾的百姓,发放救济,恢复秩序。五日之后,除留必要精锐兵马镇守黑水关等几处关键关隘要地,由你暂代北疆防务总责,务必确保防务稳固、地方安宁外,其余主力将士,随本宫班师回朝。本宫将亲押叛军贼首阿速干、骨力等首要头目之头颅,以及重要俘虏、象征性的缴获战利品,面圣复命,献俘阙下!”

“末将遵令!”周骁肃然应道,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眼中迸发出灼热的光芒。班师回朝,献俘于天子与百官之前,接受万民夹道欢呼,这是每一个将领梦寐以求的至高荣耀!而他们,是跟随在大长公主沈璃身后,亲身参与并见证了这场传奇胜利的缔造者!这份荣耀,将伴随他们一生,成为家族后世子孙永恒的骄傲与谈资!

沈璃不再多言,缓缓转过身,再次面向关外那一片被铅灰色低垂云层笼罩的、苍茫无垠的雪原。北风似乎更加凄厉急促,卷起关墙上、旷野中层层叠叠的雪沫,如同白色的沙暴,凶猛地拍打着厚重的关墙砖石,发出持续不断的、沙沙的呜咽声响。远处天际线,云层愈发厚重低垂,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压抑的铅灰色,仿佛在酝酿着一场新的、更为猛烈的暴风雪。

胜利的凯歌已然在这北疆的朔风与雪原之上高亢奏响,鲜血与烽烟暂时被白雪掩埋。但沈璃的心中,那场更加隐秘、更加复杂、也更加凶险万分的战役的序曲,却正在无声而激烈地盘旋、回荡。那场战役的战场,不在朔风凛冽、可以真刀真枪拼杀的边关塞外,而在那繁华似锦、笙歌曼舞却又波谲云诡、杀机四伏的帝国心脏——京城;在那至高无上、金光璀璨却又冰冷孤寂的金銮宝殿之上;在那些冠冕堂皇的官袍之下、道貌岸然的面孔之后,人心最幽暗难测、欲望最扭曲滋长的角落。

她用一场干净利落、近乎完美的军事胜利,以铁一般的事实,再次向全天下证明了帝国在危难时刻“离不开”她的铁腕、谋略与无可替代的统帅能力。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新课题是:她需要去面对一个可能正因为她的这种“不可或缺”与“功高盖世”,而对她的存在怀有更加复杂、更加微妙、甚至更加警惕与不安情绪的帝国,以及那位坐在龙椅之上、年轻而心思深沉的君王。

功高难赏,尾大不掉,自古皆然,是困扰无数英主与功臣的无解难题。这一次,历史的循环会再次冷酷地重演吗?会将她再次推向那个“飞鸟尽,良弓藏”的熟悉结局吗?还是说,三年的沉寂与观察,此番重掌权柄的经历,已经让她有了不同的体悟、不同的选择,以及……不同的、足以打破这宿命循环的棋路与谋划?

掌心之下,那枚贴身存放的玄铁“北疆玄武虎符”,隔着冰冷的甲胄与内衬的衣物,似乎又在隐隐发烫,以一种沉默而固执的方式,提醒着她那不容回避、已然握在手中的磅礴力量,以及随之而来、如影随形的、沉重的责任与莫测的宿命。

她无声地握紧了拳,冰凉的金属护手包裹着手指,指甲却依旧能深深陷入掌心的软肉,带来一阵清晰而细微的刺痛感,让她保持绝对的清醒。

该回去了。

回到那座承载着无尽荣耀与权谋的城池,去接受那或许并非全然是鲜花、赞誉与真诚欢呼的“荣光”;去面对那必然随着她这场大胜而归,变得更加汹涌澎湃、暗礁密布的政海暗流与朝堂猜忌。北疆实物上的风雪或许可以暂时平息,但人心之中、权欲之间那场更为酷烈的风雪,或许……才刚刚开始掀起第一片冰凌。

五日后,一切准备就绪。旌旗如林,迎风招展,甲胄鲜明,刀枪如雪,得胜凯旋的军队如同一条闪耀着金属寒光的钢铁洪流,浩浩荡荡,自黑水关南门迤逦而出。队伍最前方,沈璃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亮银铠甲,外罩玄色织金披风,骑跨在那匹神骏非凡、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的御赐战马“照夜白”之上,腰佩“破军”剑,身姿挺拔如松。她的神色平静依旧,无喜无怒,唯有那双凝视着南方漫长官道尽头、仿佛能穿透重重山峦与云雾的眼眸深处,闪烁着无人能够真正读懂、复杂难言却又锐利如初的深沉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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