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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药房偏厅后库的夜,浓得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绒布,密不透风地裹着四野。漏刻滴答,敲碎寂静,却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只余下烛火在黄铜灯台上明明灭灭,将沈璃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贴在斑驳的药柜上,像一道凝固的伤痕。

沈璃跪坐在矮凳上,身下的蒲团早已被磨得发亮。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药童服,领口袖口都打着细密的补丁,唯有露出的那双手,指尖圆润,指腹带着常年碾药留下的薄茧,此刻正悬在一株奇花上方,半寸不敢落下。

那花植在白玉盆中,茎秆纤细如翡翠,托着一朵半开未开的花苞。花苞通体湛蓝,边缘泛着幽幽的紫光,在昏暗烛光下像一块被月光浸过的蓝宝石,又像坟茔深处跳动的鬼火,美得透着股邪气。这是她耗费了整整三个月心血培育的 “蓝梦昙”,一种只在古籍残卷中留有零星记载的奇花,性喜阴寒,需以晨露调和雪水浇灌,更要辅以特制的药肥 —— 那药肥是她用当归、熟地等十二味温补药材,混合着自己的指尖血炼制而成,每一次施肥,指尖的刺痛都在提醒她此行的目的。

“再等一刻钟……” 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缕烟。目光从花苞移到铜漏上,那里面的水正顺着刻度一点点往下渗,每一滴坠落的声响,都像踩在她紧绷的神经上。为了这株花,她几乎赌上了所有。

三个月来,她算准了李掌药的值夜规律,摸清了后库巡逻侍卫换岗的间隙,每晚亥时过后便偷偷溜进这处废弃的偏厅。这里曾是存放过期药材的地方,蛛网遍布,霉味刺鼻,却正好成了她最好的掩护。为了找到培育蓝梦昙的方法,她冒着被杖毙的风险,撬开了御药房最深处的禁地 —— 那里藏着前朝遗留的医书毒经,书页泛黄发脆,字里行间都是前人的心血与诡谲。她记得第一次摸到那本《鬼谷毒经》时,指尖的颤抖,既恐惧又兴奋,就像握住了复仇的钥匙。

额角的旧疤突然隐隐作痛,像是有无数细小的针在扎。沈璃下意识地抬手按了按,指尖触到凹凸不平的皮肤,那道从额角蜿蜒至耳际的疤痕,像一条狰狞的蜈蚣,盘踞在她的脸上。三年前那场大火,烧掉了她的家,烧掉了父亲沈明远的清白,也在她脸上刻下了这道永恒的印记。那晚的火光太亮,亮到她如今闭上眼,仍能看见梁木崩塌时溅起的火星,听见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还有…… 那个站在火光外,锦衣华服的身影。

“啪”—— 一声极轻的脆响,像冰棱落地。

沈璃猛地回神,视线死死锁住花苞。只见那层紧绷的蓝紫色花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舒展,边缘微微卷曲,像少女初展的裙摆。片刻之间,整朵花完全绽放,花瓣薄如蝉翼,脉络清晰可见,中心的花蕊泛着银白的光,一股清冽的香气随之猛地迸发出来。

那香气很特别,初闻像雪后松林里的寒气,带着冰碴子的凛冽,钻进鼻腔时却又化作一丝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熨帖得让人想叹息。沈璃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握着银剪的手微微一抖 —— 这药性,比她预想的还要强上数倍。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银剪是她特意磨了七夜的,刃口锋利得能映出人影。她屏住呼吸,手腕翻转,剪刀精准地落在花茎最粗壮的地方,“咔嚓” 一声轻响,蓝梦昙应声而落。她连忙用早已备好的玉盘接住,那花瓣触碰到玉盘的瞬间,竟泛起一层淡淡的白雾,香气愈发浓郁,却丝毫不显甜腻,反而透着股拒人千里的清冷。

“好强的药性……” 她眼中闪过一丝狂喜,随即又被警惕取代。这花太美,也太危险,若是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她迅速将花朵放入一个巴掌大的玉盒中,盒身是她用半个月月钱从宫外淘来的暖玉,据说能锁住香气,保持花材的新鲜。

盒底早已铺好了一层晒干的雪莲花瓣,那些花瓣是去年冬天,她趁去御花园清扫积雪时,偷偷从太液池边的冰缝里刨出来的,当时手指冻得青紫,差点落下病根。旁边放着两小包粉末,浅白色的是碾成细粉的龙脑香,色泽暗沉的是沉香。沈璃捻起一点龙脑香,凑到鼻尖轻嗅,那清凉的气息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冰片三钱,沉香一两,龙涎香半钱……” 她轻声念着配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配方是她从《鬼谷毒经》的 “凝魂香” 改良而来,原方过于阴毒,会损伤经脉,她加入了雪莲花和琥珀,中和其寒性,既能安神,又能在不知不觉中勾起人深藏的情绪 —— 这正是她要的效果。

冰片是陈司药 “不小心” 遗落在药柜上的。那天陈司药清点药材时,故意将一小包冰片放在最边缘,转身与李掌药说话的功夫,沈璃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收入袖中。事后陈司药只淡淡说了句 “许是被老鼠叼走了”,便不再追究。沈璃知道,这是刘昭仪的示意,也是她们之间无声的默契。

沉香是她用柳夫人给的银子换来的。上个月柳夫人在御花园突发头痛,随行太医一时束手无策,是沈璃 “恰好” 路过,用随身携带的薄荷油为她按揉太阳穴,缓解了疼痛。柳夫人高兴之余,赏了她一锭银子,她转手就托出宫采买的太监,从西域商人那里换了这块沉香。那商人起初不肯卖,说这是贡品,她软磨硬泡,甚至不惜暴露了一点自己懂香料的本事,才让对方松了口。

指尖落在最后一块香料上时,沈璃的动作顿住了。那是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龙涎香,色泽呈蜡黄,表面泛着油脂的光泽,仅仅是放在那里,就有一股奇异的香气缓缓弥漫开来。这东西是上个月清点库房时,她趁李掌药转身核对账簿的间隙,从贡品箱里偷偷藏起来的。当时她的心跳得像要炸开,手心全是冷汗,藏在袖中时,那冰凉的触感几乎要灼伤她的皮肤。龙涎香是御用之物,偷盗贡品,按律当斩,更何况是在戒备森严的御药房。

“为了报仇,值得。” 她咬了咬下唇,唇瓣被牙齿硌得生疼,这点疼痛却让她更加清醒。她拿出小巧的银碾子,将龙涎香放在玛瑙碟中,一点点碾成细粉。银碾子与玛瑙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一边碾,一边在心里默数着数,数到一百零七时,粉末终于细如尘埃。

月光不知何时从窗棂间漏了进来,像一匹被撕碎的白绫,散落在地上。其中一缕恰好落在沈璃的侧脸上,将她额角的疤痕照得愈发清晰。那疤痕从眉骨延伸至耳后,凹凸不平,在光滑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三年前的大火,烧掉了她的半张脸,也烧掉了她作为吏部尚书之女沈璃的身份。如今活在这宫里的,只是一个名叫 “阿璃” 的药童,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孤魂。

母亲临终前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当时母亲躺在烧焦的床榻上,浑身是伤,气息奄奄,却死死攥着她的手,将一块染血的帕子塞进她怀里。“去找…… 找刘昭仪……” 母亲的声音气若游丝,“你父亲是被冤枉的…… 是慕容翊…… 是他……” 话未说完,母亲的手便垂了下去,那双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沈璃的手微微发抖,指尖的粉末撒了一点在玉盒上。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些翻涌的情绪强压下去。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她等这一天,等了整整三年。

“慕容翊……” 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舌尖仿佛尝到了冰碴子的味道,冷得心口发疼。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那个她曾经需要仰视的表哥,那个在大火夜站在门外,眼神冷漠如冰的男人。她至今记得他当时的模样,锦袍上绣着五爪金龙,在火光中泛着冷光,他看着她家破人亡,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炉火上的药罐开始 “咕嘟咕嘟” 地冒白汽,白色的雾气氤氲而上,模糊了药罐上的花纹。沈璃连忙揭开盖子,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那是她用当归、远志、合欢皮等药材熬制的药汤,作为 “碧海凝露” 的基底。她将混合好的香料粉末小心地倒入药汤中,银匙在罐中缓缓搅动,原本清澈的药汤渐渐变成了奇异的蓝紫色,像极了深海的颜色,在火光映照下,泛着神秘的光泽。

香气渐渐变得醇厚起来,蓝梦昙的清冽,龙脑香的清凉,沉香的温润,龙涎香的奇异,在药汤的调和下,融合成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那香气不似宫中常见的熏香那般甜腻,也不似寺庙里的檀香那般肃穆,它像雪后初晴的山林,带着冰雪的凛冽,又带着阳光的暖意,让人闻之忘俗,却又忍不住心生敬畏。

“成了!” 沈璃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连忙将熬制好的香膏倒入两个精致的瓷瓶中。瓶身是她托宫外的工匠定制的,洁白如玉,上面用青釉绘着淡淡的水波纹,瓶底还藏着一个极小的 “璃” 字 —— 这是她唯一能留下的,属于自己的印记。

她给这味香取名 “碧海凝露”,既是因为它的颜色像深海,也因为它的香气像清晨凝结的露水,看似清浅,却藏着足以浸透人心的力量。

“一份给刘昭仪,一份给柳夫人……” 她轻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刘昭仪是五皇子的生母,当年父亲在世时,两家颇有交情。沈家出事之后,是刘昭仪暗中派人找到流落街头的她,给了她活下去的希望,还安排她进了御药房。这份恩情,她记着,但也知道,在这深宫里,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刘昭仪需要一个人在御药房为她传递消息,而她需要刘昭仪的庇护,她们是彼此的依靠。

至于柳夫人…… 沈璃的目光落在另一个瓷瓶上,眼中闪过一丝算计。这位柳夫人是近两年才得宠的,据说容貌倾城,更难得的是性情温婉,从不参与后宫争斗,深得皇上喜爱。但沈璃却偶然发现,这位看似无争的宠妃,其实长期被失眠困扰,而且对香料有着近乎痴迷的喜好。上个月在御花园为她缓解头痛时,沈璃就注意到她发髻上的玉簪里,藏着一小块特制的香木。

一个被失眠折磨的人,一个喜爱香料的宠妃,“碧海凝露” 对她而言,无疑是致命的诱惑。而沈璃需要的,就是让柳夫人成为她手中的一把刀,一把刺向慕容翊的刀。

她将给刘昭仪的瓷瓶用锦缎包好,藏在袖中。锦缎是陈司药上次送来的,上面绣着暗纹,不显眼,却足够柔软,能保护瓷瓶不被碰碎。明天一早,陈司药会来取走这个瓶子,这是她们早就约定好的。

另一个瓷瓶,她却要换一种方式送出。沈璃从床榻下摸出一个木匣,匣子里铺着一层防潮的油纸,整齐地码放着几封书信。信纸是上好的宣纸,上面的字迹娟秀清丽,正是柳夫人派人送来的。自从上次御花园一别,柳夫人便时常以询问药材为由,给她写信,字里行间虽多是客套,却也透着几分亲近。

沈璃拿起一支狼毫笔,在一张新的信笺上写下:“忧思劳神,夜不能寐,此香名‘碧海凝露’,以蓝梦昙为主,辅以雪莲、龙脑,可宁神静气,助夫人安睡。” 字迹工整清秀,带着几分书卷气,完全看不出是出自一个只读过几年私塾的女子之手。为了练这手字,她曾在深夜借着月光,用树枝在地上写了无数遍,手指磨破了皮,结了痂,又磨破,直到写出的字能与宫中的女官媲美。

写完后,她将信笺与瓷瓶一同放入另一个更为华丽的锦盒中。这锦盒是她用最后一点积蓄买的,红色的锦缎上绣着缠枝莲纹,盒角缀着几颗小小的珍珠,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要让这份礼物看起来既体面,又不至于太过贵重,以免引起柳夫人的警惕。

“明日……” 她轻轻抚摸着锦盒上的珍珠,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一切就该开始了。”

窗外,更鼓敲过三声,沉闷的声响从远处传来,像在为谁敲丧钟。沈璃吹灭蜡烛,黑暗瞬间将她吞噬。她在黑暗中静坐,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与漏刻的滴答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复仇的序曲。她知道,这条路很长,布满荆棘,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但她别无选择。

天刚蒙蒙亮,天边泛起一层鱼肚白,像一块被揉皱的银箔。沈璃就悄悄起身了,她动作极轻,生怕惊醒了同屋其他药童。她将给刘昭仪的瓷瓶藏在药篮最底层,上面盖着几味普通的药材 —— 当归、枸杞、黄芪,都是御药房里最常见的东西,谁也不会在意。

刚推开房门,一股清晨的寒气扑面而来,带着露水的湿气。她缩了缩脖子,正准备迈步,却撞见了值夜的小药童阿福。阿福才十二岁,脸上还带着婴儿肥,此刻正揉着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沈姐姐起这么早?” 阿福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眼神还有些模糊。

“李掌药吩咐的安神茶,得趁露水未干时采摘药引。” 沈璃面不改色地扯谎,顺手从袖中摸出一块麦芽糖塞进阿福手里。这糖是她昨天用省下的饭钱买的,就是为了应付这种突发状况。“替我看着炉子,别让火灭了,回来我教你认几种草药。”

阿福欢天喜地地接过糖,剥开糖纸就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连连点头:“谢谢沈姐姐!你放心去吧,我保证看好炉子!”

沈璃暗自松了口气,对他笑了笑,转身快步走出御药房。她知道,阿福虽然年纪小,却很机灵,有他帮忙盯着,李掌药那边暂时不会起疑。

清晨的宫道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长满了青苔,走上去滑溜溜的。雾气弥漫,像一层厚厚的纱,将远处的宫殿笼罩得若隐若现。沈璃熟门熟路地避开巡逻的侍卫,那些侍卫穿着铠甲,步伐沉重,在雾气中像移动的石像。她知道他们换岗的时间,也知道他们视线的盲区,这些都是她三年来一点点摸索出来的。

她绕到西六宫后的小路,这条路偏僻难行,两旁长满了杂草,偶尔还有老鼠窜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但这是通往刘昭仪所居的兰芷宫最近的一条路,也是最不容易被人发现的一条。

转过一道回廊,前方突然传来脚步声,伴随着低低的说话声。沈璃心头一紧,连忙闪身躲到假山后,屏住了呼吸。假山的石头冰凉刺骨,她紧紧贴着石壁,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 听说昨夜皇上又没翻牌子,在养心殿待了一夜。” 一个宫女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好奇。

“嘘…… 小声点,仔细你的舌头!” 另一个宫女连忙呵斥,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听养心殿的小太监说,皇上半夜去了太液池边,站了整整一夜,谁也劝不动。”

“太液池?这个时辰去那里做什么?”

“谁知道呢…… 近来皇上的性子是越来越难捉摸了,前几日还因为一点小事杖责了御膳房的总管,昨天却又赏了柳夫人一对东珠耳环……”

脚步声渐渐远去,沈璃这才敢从假山后探出头,心脏还在砰砰直跳。太液池…… 她下意识摸了摸额角的疤痕,那夜在太液池边看到的背影又浮现在眼前。

那是上个月的一个深夜,她为了寻找一味只在水边生长的草药,悄悄去了太液池。月光下,她看到一个孤独的身影站在池边,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落寞。那人穿着明黄色的常服,不用看脸,沈璃也知道是谁。他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离开。

那个孤独的、痛苦的背影,真的是传说中残暴不仁的慕容翊吗?沈璃的心头掠过一丝疑惑,但很快就被仇恨压了下去。不管他是什么样子,他都是害死她父母、毁掉她一切的仇人,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摇摇头甩开杂念,沈璃加快脚步。兰芷宫的轮廓已经在雾气中显现,那是一座不算奢华却很雅致的宫殿,门口种着几株玉兰,此刻正含苞待放。

她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绕到侧门,轻轻敲了三下,停顿片刻,再敲两下。这是她和陈司药约定的暗号,三长两短,代表一切顺利。

门 “吱呀” 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圆润的脸,正是陈司药。陈司药约莫四十岁,穿着一身青色的宫装,脸上带着谨慎的神色。

“来了?” 她压低声音问道,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沈璃身后,确认没人后才将门拉开一条更大的缝,“快进来。”

沈璃点点头,闪身进门,反手将门关上。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几个洒扫的小太监在远处忙碌,见到陈司药,都恭敬地低下头。

“东西带来了?” 陈司药领着她穿过回廊,来到一间偏殿。

沈璃从药篮中取出那个用锦缎包着的瓷瓶递过去:“按您说的,加了一味蓝梦昙,药性更温和,安神效果也更好。”

陈司药接过瓷瓶,小心翼翼地揭开锦缎,打开盖子闻了闻,眼睛顿时一亮:“好香!比上次的‘静心香’还要清冽,昭仪娘娘一定会喜欢。” 她顿了顿,又有些担忧地看着沈璃,“没被人发现吧?这蓝梦昙毕竟是禁药……”

“陈司药放心,” 沈璃福了福身,眼中满是真诚的感激,“奴婢做事一向小心,绝不会给您和昭仪娘娘添麻烦。”

陈司药摆摆手:“你我之间不必客气。当年若不是你父亲……” 她突然意识到失言,连忙改口,“总之,昭仪娘娘一直记着沈家的恩情,你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

沈璃垂下眼帘,掩饰住眼中的波动。她知道陈司药想说什么,当年父亲沈明远曾在关键时刻帮过刘昭仪的父亲,这份恩情,成了她如今唯一的依靠。但她也清楚,在这深宫里,恩情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只有利益,才能让关系长久。

“对了,” 陈司药突然压低声音,凑近沈璃,“柳夫人那边…… 你打算怎么做?”

“已经准备好了。” 沈璃轻声回答,“今日午时,会有人送到她宫中。”

陈司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倒是会打算。柳夫人如今正得圣宠,若能得她青睐,对你以后的路,大有裨益。”

“奴婢只是尽本分。” 沈璃低头,做出一副谦卑模样,“能为昭仪娘娘分忧,是奴婢的福气。”

离开兰芷宫时,雾气已经散了不少,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在宫墙上,泛着温暖的金光。沈璃没有直接回御药房,而是绕道去了御花园。清晨的花园露水未干,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清香,几只早起的鸟儿在枝头鸣叫,声音清脆悦耳。

她在一株老梅树下停住脚步。这株梅树有些年头了,枝干粗壮,虬曲苍劲,据说还是开国皇帝亲手栽种的。她从怀中取出那个华丽的锦盒,小心地放在树根旁,用几片落叶轻轻盖住。这是她和柳夫人宫中侍女约定的交接地点,每周三午时,会有侍女来这里取东西,这是她们上次通信时说好的。

做完这一切,沈璃长舒一口气,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接下来,就是等待了。等待刘昭仪和柳夫人用上 “碧海凝露”,等待她们的反应,等待棋局的下一步。

回到御药房时,天已大亮。院子里已经有不少药童在忙碌,有的在晾晒药材,有的在擦拭药罐,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沈璃刚走进院门,就看到李掌药阴沉着脸站在院中,身边是垂头丧气的阿福。

李掌药约莫五十岁,身材微胖,脸上总是带着一股不耐烦的神情,尤其是对沈璃,更是没什么好脸色。据说当年他想娶沈璃的母亲做填房,被沈明远拒绝了,因此一直对沈家心存芥蒂。

“去哪了?” 李掌药冷声问道,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沈璃。

沈璃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显慌乱:“回掌药,去采药引了。”

“药引?” 李掌药眯起眼睛,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什么药引需要采一个时辰?你当我是傻子不成?”

沈璃不慌不忙地从药篮中取出几株草药:“回掌药,是白芨和茯苓。奴婢见东边山坡上的品质更好,就多走了一段路,耽误了些时间,还请掌药恕罪。”

李掌药盯着她看了半晌,眼神锐利,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说谎的痕迹。沈璃的心跳得飞快,手心全是冷汗,但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平静。她知道,这个时候,任何一点慌乱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突然,李掌药伸手掀开了她的药篮。沈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虽然给刘昭仪的瓷瓶已经送出,但药篮里的药材数量与她报备的略有出入,若是被发现……

李掌药翻了翻药篮里的草药,又看了看旁边的阿福,见阿福低着头,不敢说话,最终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是冷哼一声:“下次再敢擅自离岗,小心你的皮!还不快去干活!”

“是,多谢掌药。” 沈璃松了口气,连忙应道,转身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冷笑,声音尖细,带着说不出的阴柔。

“沈姑娘好手段啊,这么快就把李掌药糊弄过去了。”

沈璃回头,看到御药房总管李德全正倚在廊柱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李德全是个四十出头的老太监,面色白净,没留胡须,说话时兰花指一翘一翘的,看着就让人不舒服。他是李掌药的叔父,在御药房一手遮天,平日里没少刁难沈璃,好几次都差点被他抓住把柄。

“总管说笑了,奴婢不明白总管的意思。” 沈璃低头,声音轻柔,尽量让自己显得无害。

李德全踱步到她跟前,身上的熏香味道扑面而来,那是一种甜得发腻的香气,熏得沈璃直皱眉。他突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力道很大,沈璃疼得皱起了眉,却不敢挣扎。

“装什么糊涂?” 李德全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里面闪烁着贪婪的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小把戏?偷偷在偏厅后库研香,还敢私相授受…… 这宫里,最忌讳的就是不安分的奴才。”

沈璃心头剧震,没想到他竟然什么都知道。她强自镇定,脸上挤出一丝惶恐:“总管明鉴,奴婢只是…… 只是觉得药材有趣,偶尔捣鼓一下,绝没有别的意思。”

“是吗?” 李德全冷笑一声,突然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在她面前晃了晃,“那这是什么?”

沈璃的瞳孔骤然收缩 —— 那是她记录香料配方时用过的草稿!上面虽然只写了几味药材的名字,却足以证明她在研香。这草稿她明明已经烧了,怎么会落到他手里?难道是阿福?还是……

“总管恕罪!” 她立刻跪下,脑中飞速思考对策,“奴婢只是一时好奇,绝不敢有任何不轨之心,请总管饶了奴婢这一次!”

李德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的贪婪更甚:“起来吧。看在你还算机灵的份上,这次就算了。” 他压低声音,凑近沈璃的耳边,热气喷在她的耳廓上,让她一阵恶心,“不过…… 你那‘碧海凝露’,得给我留一份。”

原来如此!沈璃恍然大悟。这老狐狸根本不是想揭发她,而是盯上了她的香料。他大概是闻到了香气,又看到了草稿,便猜到了她在研制一种特殊的香料,想要据为己有。

“奴婢遵命。” 她做出一副惶恐又感激的模样,“只是…… 这香料的材料颇为难寻,尤其是那蓝梦昙,培育不易……”

“这个好说。” 李德全摆摆手,一脸得意,“库房钥匙在我手里,你缺什么尽管去拿,就说是我吩咐的。”

“多谢总管成全!” 沈璃低头称是,眼中却闪过一丝冷光。她没想到,李德全竟然会主动送上门来。有了库房钥匙,她以后获取药材就方便多了,而且,这老太监贪婪成性,正好可以利用他来对付李掌药。看来,计划比预想的还要顺利。

午时三刻,太阳正毒,晒得地面发烫。御药房的小太监匆匆跑来,对正在碾药的沈璃说:“沈璃,玉芙宫的人来了,说柳夫人召见你。”

沈璃心头一跳,手中的碾子差点掉在地上。来了!她深吸一口气,连忙放下碾子,整理了一下衣衫。临行前,她特意在耳后抹了一点点 “碧海凝露”,那香气若有若无,却足以让人印象深刻。

玉芙宫离御药房不算太远,走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宫门口的侍卫看到沈璃,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并没有阻拦 —— 显然柳夫人已经打过招呼了。

玉芙宫富丽堂皇,处处彰显着主人的得宠。朱红的宫墙,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院子里种着大片的芙蓉花,此刻正是盛开的季节,粉色的花朵娇艳欲滴,空气中弥漫着甜香。沈璃低着头跟在宫女身后,心跳如鼓,眼睛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这里的宫女太监走路都轻手轻脚,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神情,显然柳夫人平日里虽然温婉,却也有着不容小觑的威仪。

转过一道珠帘,沈璃看到了斜倚在贵妃榻上的柳夫人。这位宠妃约莫二十五六岁,穿着一身水绿色的宫装,领口袖口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乌黑的长发松松地挽了个髻,插着一支东珠流苏簪,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的皮肤白皙得像上好的羊脂玉,眉目如画,鼻梁挺直,嘴唇是自然的粉色,只是眼下有明显的青黑,显然饱受失眠之苦。

“你就是沈璃?” 柳夫人声音慵懒,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却又透着不容忽视的威仪。

沈璃连忙跪下恭敬行礼:“奴婢沈璃,参见夫人。夫人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 柳夫人挥了挥手,目光落在沈璃身上,带着几分审视,“你这香…… 倒是特别。” 她手中把玩着那个沈璃送的瓷瓶,瓶身上的水波纹在阳光下泛着光泽,“叫什么名字?”

“回夫人,这香名叫‘碧海凝露’。” 沈璃站起身,微微低着头,声音轻柔,“是用蓝梦昙为主料,配以雪莲、龙脑、沉香等十二味药材制成,有宁神静气之效,最适合夫人这样的身份使用。”

柳夫人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兴趣:“蓝梦昙?本宫倒是从未听过这种花。”

“回夫人,这蓝梦昙是一种罕见的奇花,只在子夜时分绽放,花期不过半个时辰,因此鲜为人知。” 沈璃解释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自豪,“奴婢也是偶然在一本古籍中看到记载,费了些功夫才培育出来的。”

柳夫人笑了笑,那笑容像春风拂过湖面,瞬间让整个房间都亮了起来:“你倒是个有心的。本宫用了你的香,昨夜果然睡得安稳了许多,连噩梦都少了。” 她突然话锋一转,“听说你懂医术?”

沈璃心头微动,知道正题来了:“回夫人,只是略通皮毛。家父曾是江湖郎中,小时候耳濡目染,学了一些粗浅的医术,不敢在夫人面前班门弄斧。” 她故意将父亲说成江湖郎中,就是为了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

“难怪。” 柳夫人站起身,走到沈璃面前。她比沈璃高出一些,身上的香气混合着 “碧海凝露” 的清冽和她自身的甜香,形成一种独特的味道。“本宫近日总是梦魇缠身,梦见一些奇怪的事情,醒来后便再也睡不着。太医院那帮庸医开的方子,吃了也没什么用。” 她突然抓住沈璃的手,沈璃只觉她的指尖冰凉,还带着微微的颤抖,“你这香,一用就见效。本宫想知道,你可有根治之法?”

沈璃感受到柳夫人指尖的冰凉和颤抖,心中了然。这位宠妃的失眠恐怕不只是身体原因,更有深层的忧思。在这深宫里,得宠的妃子往往也最是惶恐,生怕哪一天失了圣心,落得凄惨下场。

“奴婢斗胆,” 她小心翼翼地说,目光落在柳夫人眼下的青黑上,“夫人可是…… 心中有事?郁结于心,才会夜不能寐,甚至梦魇缠身。”

柳夫人的眼神猛地一凝,像是被说中了心事,随即苦笑了一下:“好个伶俐的丫头,什么都瞒不过你。” 她挥了挥手,让身边的宫女太监都退下,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不错,本宫确实…… 有桩心事。” 柳夫人走到窗边,望着院子里的芙蓉花,声音低沉了许多,“皇上…… 近来总是心绪不宁,夜夜噩梦,本宫伴驾时,偶尔能听到他梦中常喊一个名字。”

沈璃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一种莫名的预感涌上心头:“敢问夫人,皇上喊的是什么名字?”

柳夫人蹙着眉,像是在努力回忆:“那名字很模糊,本宫听不太清…… 好像是…… 沈…… 沈明远?”

“沈明远” 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沈璃的脑海中炸开!她只觉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耳边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沈巍,字明远,父亲的名字!慕容翊竟然在梦中喊着她父亲的名字!这怎么可能?那个害死父亲的人,怎么会在梦中想起他?

沈璃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痛让她勉强保持着清醒。她看到柳夫人正疑惑地看着她,连忙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的震惊和翻涌的情绪。

“沈…… 沈明远?” 她故意装作茫然的样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奴婢…… 从未听过这个名字。想来是皇上日理万机,太过操劳,才会在梦中想起一些往事吧。”

柳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异常,只是叹了口气:“或许吧。只是…… 皇上每次喊这个名字时,神情都很痛苦,像是在赎罪……”

赎罪?沈璃在心里冷笑。慕容翊那种冷血无情的人,怎么可能会赎罪?他一定是在做噩梦,梦见父亲化作厉鬼向他索命!

“夫人不必太过担忧,” 沈璃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奴婢再为夫人调制一味香,加入一些安神的药材,或许能让夫人睡得更安稳些。至于皇上…… 或许过些时日,自然就好了。”

柳夫人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也好。你有心了。” 她转身回到贵妃榻上,拿起那个瓷瓶,“这‘碧海凝露’,本宫很喜欢。以后你就常来玉芙宫走动吧,有什么需要的药材,尽管跟本宫说。”

“多谢夫人恩典!” 沈璃连忙跪下谢恩,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慕容翊在梦中喊着父亲的名字…… 这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三年前的那场大火,真的像她想的那样简单吗?

离开玉芙宫时,沈璃的脚步有些虚浮。阳光刺眼,她却觉得浑身冰冷。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复仇之路,似乎变得更加复杂,也更加危险了。但她不会退缩,无论前方有多少迷雾,她都要亲手揭开真相,让那些伤害过她家人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御药房的方向传来了熟悉的药味,沈璃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游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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