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把她垂落的鬓发染成暖金色,发梢还沾着片没来得及拍掉的玉米须。灶膛里的湿柴“噼啪”炸出火星,溅在她手腕那道浅疤上——那是去年秋收时被镰刀划的,大山当时慌得用嘴去吮,说“秋月的血金贵,得用我的唾沫封着”。
她盯着那道疤发怔,锅里的玉米糊糊已经沸得溢出来,滚热的浆汁落在灶台上,烫出一小片白印。就像大山留在她生命里的痕迹,明明烫得钻心,却偏要眼睁睁看着它凉透、结疤,最后变成碰一下就发紧的痂。
“娘,爹啥时候回来呀?”五岁的小石头抱着她的腿,小脑袋在她膝盖上蹭了蹭。孩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还是去年大山托人从镇上捎来的。
秋月把孩子抱到膝头,指尖轻轻刮了刮他冻得发红的小鼻子:“快了,你爹去后山砍冬柴,太阳落山前准能回来。”话刚说完,院门外传来“吱呀”一声响,不是大山惯用的那把松木扁担撞门的声音,倒像是有人踩着落叶慢慢走近。
她心里猛地一紧,把小石头往身后藏了藏,起身撩开门帘。院坝里站着的是刘佳琪,穿着件枣红色的灯芯绒外套,头发用同色的方巾扎着,手里拎着个印着碎花的布包。这颜色在满院枯黄的玉米杆里,扎眼得像团烧起来的火。
“秋月姐。”刘佳琪先开了口,声音比上次来的时候低了些,眼神也躲躲闪闪的,“我……我来送点东西。”
秋月没让她进门,就站在门槛里,手还攥着门帘的一角,指节泛白:“你找大山?他没在家。”
“不是找他。”刘佳琪把布包往前递了递,“这是我娘做的红薯饼,想着小石头爱吃,就给孩子捎几个。还有这个……”她从包里掏出个玻璃罐,里面装着半罐褐色的药膏,“上次听大山说,小石头冬天冻手,这是我托县城的亲戚买的冻疮膏,管用。”
秋月的目光落在那罐药膏上。去年冬天小石头冻得手指肿成红萝卜,夜里疼得哭,大山坐在炕沿上搓着手骂自己没用,说等开春了就去镇上打零工,给孩子买最好的冻疮膏。后来他真的去了,在砖窑里搬了半个月砖,回来时肩膀磨破了皮,却只给孩子带了个五毛钱的糖人——他说冻疮膏太贵,不如多买两个糖人让孩子高兴。
“不用了,我们家有。”秋月往后退了半步,把门槛挡得更严实,“你拿回去吧,大山也快回来了,看见不好。”
刘佳琪的脸瞬间白了,捏着布包的手指收紧,指腹都陷进了布纹里:“秋月姐,我知道你恨我。可我和大山……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就是……就是觉得投缘。”
“投缘”两个字像根针,扎得秋月喉咙发紧。她想起三个月前的那个傍晚,她去村口的井边挑水,远远看见大山和刘佳琪站在老槐树下。刘佳琪的手搭在大山的胳膊上,头靠得很近,大山没有推开她,反而伸手替她拂掉了头发上的槐树叶。那一刻,夕阳把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幅她怎么也撕不破的画。
“投缘不投缘,是你们的事。”秋月的声音发颤,却逼着自己挺直脊背,“但大山是我男人,这院子是我的家。你以后别再来了,让村里人看见,对你不好,对我们也不好。”
“我不怕村里人说!”刘佳琪突然抬高了声音,眼圈也红了,“秋月姐,你守着这个穷家,守着这几亩薄田,你能给大山啥?他跟着你,除了受苦还是受苦!我能帮他,我爹在镇上开了杂货店,能让他去管账,不用再靠力气吃饭!”
这话像块石头砸在秋月心上。她知道自己没本事,不会像刘佳琪那样能说会道,更给不了大山体面的日子。可她记得,大山娶她的那天,攥着她的手说:“秋月,我这辈子就想跟你守着这院子,种点庄稼,生个娃,就算穷点,心里也暖。”那时候他眼里的光,比灶膛里的火还亮。
“他要是想走,不用你劝。”秋月咬着嘴唇,尝到了点血腥味,“他要是不想走,你再劝也没用。”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还有扁担压在肩上的闷哼。秋月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转头就看见大山扛着一捆柴走了进来,额头上全是汗,贴在额角的头发都湿透了。
大山看见刘佳琪,脚步顿住了,扁担从肩上滑下来,“咚”地砸在地上,震得院坝里的落叶都跳了起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先看向了秋月,眼神里带着点慌乱,还有点她读不懂的愧疚。
“大山哥。”刘佳琪的声音软了下来,刚才的强硬全没了,只剩下委屈,“我来给小石头送点东西,秋月姐不让我进门。”
大山皱了皱眉,转头对秋月说:“秋月,让佳琪进来坐吧,外面风大。”
秋月没动,只是看着他,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你让她进来?你忘了上次村里人说的那些话了?忘了小石头在学堂里被人骂‘爹跟别人跑了’了?”
“那都是误会!”大山的声音也高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想去拉秋月的手,却被她躲开了,“我和佳琪就是朋友,你别胡思乱想。”
“朋友?”秋月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朋友会在老槐树下靠那么近?朋友会让你去镇上管账,让你离开这个家?大山,你摸着良心说,你是不是早就想走了?”
“我没说要走!”大山急了,伸手想去抱她,却被秋月用力推开,他踉跄了一下,撞在身后的柴堆上,几根干柴滚落在地。
小石头吓得“哇”地哭了起来,抱着秋月的腿喊:“娘,你别骂爹,我不要冻疮膏了,我也不要红薯饼了,我只要爹在家。”
孩子的哭声像把刀,把三个人都扎住了。刘佳琪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石头,又看看脸色苍白的秋月,再看看手足无措的大山,突然把布包往地上一放,转身就往院外跑。她的枣红色外套在风中飘着,很快就消失在村口的拐角,只留下一串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大山想去追,脚刚抬起来,就看见秋月抱着小石头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他的脚步顿住了,像被钉在了原地。院坝里静得可怕,只有小石头的哭声和秋月压抑的啜泣,还有风吹过玉米杆的“沙沙”声,像是谁在低声叹气。
过了好一会儿,秋月才慢慢站起来,把小石头哄得止住了哭,然后弯腰捡起地上的布包,走到大山面前,把包递给他:“你要是想去镇上,就拿着这个去。小石头我带着,你不用惦记。”
大山没接,伸手想去碰她的脸,却被她偏头躲开了。他的手僵在半空,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秋月,我……”
“你别说了。”秋月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带着种斩钉截铁的冷,“我知道你心里苦。跟着我,你没吃过一顿好饭,没穿过一件好衣裳,连孩子想要个冻疮膏都得琢磨半天。刘佳琪能给你这些,你去了,日子能好过点。”
“我不是为了这些!”大山终于憋出一句话,眼眶也红了,“秋月,我跟你过日子,从来没觉得苦。我就是……就是觉得对不起你。我知道我不该跟佳琪走那么近,我不该让你受委屈,可我……”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村东头的王婶跑了进来,喘着粗气说:“大山,秋月,不好了!佳琪刚才跑的时候,在村口的坡上摔了,腿好像断了,她娘正抱着她哭呢,让你们赶紧过去看看!”
大山脸色一变,拔腿就往外跑。秋月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手里的布包“啪”地掉在了地上,里面的红薯饼滚了出来,沾了一层黄土。
小石头拉着她的手,小声问:“娘,爹还会回来吗?”
秋月蹲下来,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头顶,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会的,你爹会回来的。他就是去看看刘阿姨,看完了就回来给咱们做玉米糊糊。”
可她心里知道,有些东西,从大山拔腿跑出去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一样了。就像灶台上那片被烫出来的白印,就算擦得再干净,也留着一道看不见的疤。
她抱着小石头,慢慢走到灶台前,把溢出来的玉米糊糊刮掉,重新添了把柴。火光又亮了起来,照在她脸上,映出两行没来得及擦的眼泪。锅里的糊糊“咕嘟咕嘟”地煮着,香气弥漫在小屋里,可她却觉得,这屋子里的暖意,正一点点被风吹走,像院坝里的落叶,打着旋儿,飘向看不见的远方。
大山跑到村口的时候,刘佳琪正躺在地上,右腿不自然地扭着,裤腿上渗出血来。她娘坐在旁边,一边哭一边骂:“你这死丫头,跑这么快干啥!早就跟你说,别跟大山扯不清,你偏不听,现在摔了,看你以后咋嫁人!”
刘佳琪看见大山,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伸着手喊:“大山哥,我疼……”
大山赶紧蹲下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腿,刘佳琪疼得叫了一声。他抬头对王婶说:“王婶,你赶紧去镇上叫个郎中,再找两个人来,把佳琪抬到我家去,我家离这儿近。”
“去你家?”刘佳琪娘停下哭声,看了他一眼,“你家秋月能愿意?”
大山愣了一下,想起秋月刚才的眼神,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可他看着刘佳琪疼得发白的脸,还是咬了咬牙:“没事,我跟她说。佳琪现在这样,总不能一直躺在这儿。”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刘佳琪抬到了大山家的堂屋里。秋月已经把孩子哄睡着了,正坐在炕沿上发呆。看见他们抬着刘佳琪进来,她没说话,只是站起来,默默地去厨房烧热水。
郎中来了,给刘佳琪接骨的时候,她疼得大喊大叫,紧紧抓着大山的手。大山皱着眉,一边安慰她,一边帮郎中按着她的腿。秋月端着热水进来,看见这一幕,脚步顿了顿,把水盆放在桌上,转身又回了厨房。
厨房里的玉米糊糊已经煮好了,盛在粗瓷碗里,冒着热气。她端起一碗,走到堂屋门口,却没进去,就站在门帘后面,看着大山握着刘佳琪的手,看着刘佳琪疼得眼泪直流,却还往大山身边靠。
郎中接完骨,开了药方,嘱咐说要好好养着,不能动。刘佳琪娘搓着手,一脸为难地说:“大山,你看我家还有一堆活没干,佳琪这样,我也没法天天守着她。要不……你看能不能让秋月帮忙照看着?”
大山看了一眼站在门帘后的秋月,嘴唇动了动,还没说话,刘佳琪就小声说:“娘,不用了,我自己能行。秋月姐还要带小石头,哪有时间管我。”
“啥不用!”刘佳琪娘立刻接话,“秋月是个心善的,肯定不会不管你。大山,你说是不是?”
大山的目光落在秋月身上,带着点恳求:“秋月,就麻烦你……照看几天。等佳琪好点了,我就送她回家。”
秋月没看他,只是盯着碗里的玉米糊糊,热气模糊了她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气:“嗯,我知道了。”
刘佳琪娘松了口气,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堂屋里只剩下大山、秋月和躺在床上的刘佳琪。
大山走到秋月身边,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秋月把碗递给他:“你还没吃饭吧,先把糊糊吃了。”
大山接过碗,却没动筷子。他看着秋月苍白的脸,看着她眼底的红血丝,心里像被堵住了一样难受:“秋月,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秋月转身,走到炕边,给小石头掖了掖被角,“你要是累了,就去西屋歇会儿。佳琪这边,我看着。”
大山还想说什么,刘佳琪突然哼了一声:“大山哥,我有点渴。”
大山立刻走了过去,拿起桌上的水碗,小心翼翼地喂她喝。秋月看着他们,慢慢走到厨房,把剩下的玉米糊糊倒进锅里,盖上锅盖。厨房里很暗,只有窗缝里透进来一点光,照在她的脸上,一片冰凉。
接下来的几天,秋月每天给刘佳琪换药、做饭、端屎端尿。刘佳琪话不多,大多数时候都躺在床上,看着秋月忙前忙后,眼神里带着点复杂的情绪。大山每天除了去地里干活,就是守在刘佳琪床边,有时候会帮秋月搭把手,可两个人之间,却再也没有以前那种说不完的话了。
这天晚上,大山给刘佳琪换完药,走到厨房,看见秋月正坐在灶台前,手里拿着个鞋底,却半天没缝一针。
“还没睡?”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秋月摇了摇头,把鞋底放在一边:“小石头刚睡着,我再坐会儿。”
“秋月,”大山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佳琪的腿好得差不多了,过两天我就送她回家。”
“嗯。”秋月应了一声,没看他。
“秋月,”大山又说,声音低了些,“这些天,让你受委屈了。”
秋月终于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愧疚,有心疼,可唯独没有了以前的那种亮。她笑了笑,轻声说:“大山,我问你个事。你跟佳琪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觉得比跟我在一起轻松?”
大山愣住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秋月接着说:“我知道,我嘴笨,不会说好听的话,也不会像她那样,能帮你出主意。跟我在一起,你除了干活就是干活,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佳琪不一样,她能跟你聊镇上的事,能帮你想以后的日子,你跟她在一起,心里能敞亮些。”
“不是这样的。”大山终于说话了,抓住她的手,“秋月,我跟你在一起,心里才踏实。佳琪再好,也比不上你。我知道我以前做错了,我不该让你伤心,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他的手很暖,像以前无数次那样,紧紧握着她的手。秋月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滴在他的手背上。她想点头,想告诉他,她早就不怪他了,她只想让他留在这个家里,留在她和孩子身边。
可就在这时,堂屋里传来刘佳琪的声音,带着点哭腔:“大山哥,我有点冷,你能不能过来给我盖下被子?”
大山的身体僵了一下,握着秋月的手松了松。
秋月看着他,慢慢抽回自己的手,擦了擦眼泪,轻声说:“你去吧,她一个人躺着,肯定害怕。”
大山站起来,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了厨房。
秋月坐在灶台前,看着他的背影,眼泪又流了下来。她拿起桌上的鞋底,一针一针地缝着,可线总是穿错针孔,就像她和大山的日子,走着走着,就偏离了原来的方向。
窗外的月亮升了起来,透过窗缝照进来,在地上洒下一片清冷的光。厨房里很静,只有她缝鞋底的“沙沙”声,还有堂屋里传来的、大山和刘佳琪的说话声,很轻,却像根线,把她的心紧紧勒着,疼得喘不过气来。
她知道,就算刘佳琪走了,她和大山之间,也回不到以前了。就像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去年遭了虫灾,虽然今年又发了新芽,可树干上的洞,却再也补不上了。
夜越来越深,锅里的玉米糊糊早就凉了,就像她心里的那点暖意,正一点点被这漫长的夜,慢慢冻住。